第346章 修船
天色渐暗,海风卷着细沙打在脸上。
一妇人站在岸边,右手杵着根船桨,每隔片刻就要往海里探一探。
现在潮水已经涨到第三道刻痕。
几个疍家汉子站在不远处,神情着急,互相推搡好一会,一汉子才搓着双手上前,压低嗓音道:“要不先回我那,喝点粥水暖暖胃,高头风伤身体,早上那采买的宫女不是说了么,昨日元虏偷袭了好多地方,咱们大宋跟他们又打了好一会,听说死伤不少,估摸着这运伤兵一时半会还回不了,说不定得拖到明天呢。”
“别担心阿蟹,他水性好着呢,万一遇上咳咳...”汉子自知失言,干咳了几声:“反正这个世上没人收到了他,老龙王会保佑的。”
老妇摇了摇头:“我不担心阿蟹,他有爹娘保佑,又有老龙王保佑,做的也是积德的事,不会有事的。”
“那您这是...”
“阿蟹说今天回来,就一定会回来,我再等等吧,不然阿蟹回来了没见着我,会担心。”老妇轻声道。
汉子闻言,微不可察叹了口气。
却也不离去,也陪着老妇人一起候着,岸上几个疍家汉子面面相觑,犹豫几下,也都留了下来。
若是寻常老妇,他们不会太在意。
但他们这些疍民或多或少都受过阿蟹父亲的恩惠。
作为疍民,他们以前可不能随意上岸,和岸上附近的村民关系也不太融洽。
是阿蟹那当过水军的父亲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说服了岸上的几个宿老,让他们在临近这一小片海滩搭了几个小竹棚,就算安了家,只需要每年给点鲜货,就当是租子了。
这些疍民自然对他们家感恩戴德,现在阿蟹的双亲也不在了,只留下一老妪和一半拉大的小子,别的帮衬不了太多,但这点事还是得做到的。
过了好一会,老妇又伸船桨探了探,潮水漫过了第四道刻痕。
她终于挪了挪步子,汉子脸色一喜,正要说什么,却表情一僵。
只见妇人只是退到一块礁石旁坐下,从怀里掏出半块硬得像石头不知道什么野菜或者藻菜做成的饼子,用仅剩的两颗门牙一点一点磨着吃。
汉子见状,只得细细叹了口气,下意识抬头远眺。
忽然,他瞳孔微微一缩,只见海边有一黑点若隐若现。
细细凝望片刻,忽然惊喜地指着黑点道:“有船!有船,是宋军的哨船!”
老妇蓦然抬首,连忙拍了拍嘴边的饼屑,颤抖着要站起来,一旁的大汉连忙搀扶,迎着上前走几步:“稳着点。”
“是阿蟹回来了么?”老妇仰起头眯着浑浊的眼远眺:“有见到阿蟹么?”
大汉踮起脚伸长脖子张望:“好像...只有一艘哨船....”
话音刚落,声音陡然提高:“不对...还有一艘,是阿蟹,是阿蟹!”
“阿蟹回来了!”
只见宋军哨船身后,一艘稍显破旧的乌篷渔船缓缓出现,一个穿着短打的少年正摇曳着船桨出现在视线内。
“真的是阿蟹!”
不多时,哨船缓缓停靠,乌篷船紧随其后。
岸边几个疍家汉子已经冲进浅滩,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腿。
乌篷船还没完全停稳,船上的少年就跳进齐腰深的海水里。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阿嫲跟前,海水顺着他的衣襟往下淌,在沙地上洇出一片深色。
“昌叔。”少年先向旁边的汉子点了点头,随即伸手扶住阿嫲的胳膊:“阿嫲,我回来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老妇的声音很轻,另一只手却紧紧抓住少年的衣角,像是怕他再消失似的。
答应自家孙子去运送伤兵是因为她知道一旦亡国,他们这些遗民也跑不了,可并不代表就放心。
“得亏你回了。”昌叔摇摇头:“劝了半日也不肯回,非要在这儿守着,你再晚些,怕是要站到明日天光了。”
澹明看着老人被海风吹得通红的眼眶,和那件被浪花打湿后变得沉重的粗布衣裙。
他知道这份牵挂不是给自己的,可胸膛里还是泛起一种陌生的温热。
陈五叉腰站在船头,黝黑的脸上带着疲惫却爽朗的笑容:“老人家,我陈五没骗您吧?说今日回来就一定是今日回来,您瞧,完完整整的,不信您就仔细检查检查。”
老妇人拄着竹杖向前迈了两步,浑浊的眼睛仔细打量着陈五和他身后的军卒们。
便朝陈五行了个简单的礼:“多谢队正,希望阿蟹没给您添乱。”
陈五闻言连连摆手,立刻跳下船,靴子踩进浅水洼里也顾不上。
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扶住老妇人:“使不得,这可使不得,今日要不是阿蟹兄弟,可活不下几个人,咱们那群伤兵,有一个算一个都欠阿蟹一条命。”
老妇人握着竹杖的手紧了紧,眉头微蹙:“不过是尽本分,这运送伤兵的船又不止阿蟹一人...”
“陈队正这是夸我呢...”澹明突然出声,朝陈五使了个眼色。
陈五会意,清了清嗓子改口道:“我是说,多亏阿蟹这船结实,好些伤兵才能撑到第二趟转运。”
老妇人这才舒展眉头,伸手拍了拍阿蟹。
她粗糙的手指在怀中摸索片刻,掏出一个油纸包。
纸包打开,里面竟是早上的那小块糖。
“你们辛苦,阿蟹回来了,这糖还是让队正带回去给弟兄们分分吧。”
陈五盯着那糖块,喉结动了动。
这种时候,糖是稀罕物,今日为了能顺利征到船,他才把底子拿出来,可给了就给了,怎好意思又拿回去。
他犹豫地看向阿蟹,澹明却对他点点头:“拿着吧。”
迟疑片刻,陈五这才双手接过。
“那...多谢老人家了。”
说罢,小心地把油纸包揣进怀里,拍了拍胸口。
临上船前,陈五又回头深深望了澹明一眼。
澹明站在老妇身侧,眼神清澈。
一切尽在不言中。
陈五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挥了挥手,转身跳上摇晃的哨船。
缆绳解开,船身随着水流轻轻摆动,陈五站在船尾,看着岸上两人的身影渐渐变小,最后消失在暮色中。
“阿嫲,风起了,我们回屋吧。”阿蟹伸手拢了拢老人肩头的粗布衣衫,顺手搀扶着老妇人慢慢转身。
“好,好,你用过饭了么?”
“吃了呢,皇帝不差饿兵,伙房给每人发了两个粗面馍,还有咸菜疙瘩。”澹明拍了拍肚子:“吃得饱饱的,阿嫲吃了吗?”
“你这小子!”一旁的昌叔故作不悦:“能让你阿嫲饿着?晌午刚蒸的芋头,老人家吃了整整两个!”
阿蟹连忙拱手:“是小子失言了,待会给昌叔赔不是。”
“哟呵!”昌叔眯起眼睛:“去趟大营回来,说话怎么跟说书先生似的?”
他模仿着阿蟹的腔调:“‘是小子失言’,你是见到了大官,还是要考状元啊?”
周围的汉子们都哄笑起来。
澹明闻言呵呵一笑:“大官倒没见着几个,宫女倒是见到了一个...”
“宫女?!”七八个脑袋瞬间凑了过来。
“多大年纪?模样周正不?”
“许人家没有?”
澹明被围在中间,哭笑不得。
老妇人看着孙子窘迫的样子,眼角笑出了细密的皱纹。
....
小心翼翼把两块牌位供好,澹明又借着月光,把衣服晾好。
附近的疍民都在岸上有了几个遮风挡雨的棚窝,阿蟹家自然也有。
只是自从双亲去世之后,老人见不得一些旧物,就干脆回到了以前的连家船上住。
又担心自己这个孙子,平日里出海,一定要跟着去。
还不够,每次出海还得把阿蟹爹娘的两块牌位带上,说是能保佑阿蟹顺顺利利。
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心理作用。
后面几年出海大多时候都风平浪静,即便遇到风浪,也能有惊无险回来。
看了看月色,今夜月光有些晃人,料想那元军应该不好偷袭。
希望今夜前线那些宋军都能过个安稳夜吧。
又静静看了一眼月色,澹明浅叹了口气,转身低着头走近船舱,舱内油灯未灭,本该早已睡下的阿嫲此刻正坐在矮凳上,双手交叠搁在膝头,含笑望着他。
澹明怔了怔,连忙上前:“阿嫲怎么还不去歇息,是哪里不舒服么?”
老妇摇摇头,笑道:“我孙子心里装着事,又不告诉阿嫲,自然睡不着。”
澹明呆愣,看着漫布风霜的老妇,忽然笑了笑:“阿嫲好厉害,不愧是当年三乡五里有名的【女中秀才】。”
“那阿蟹有什么心事,也要跟阿嫲这个【女中秀才】说的么,让阿嫲猜猜...”老妇一脸慈爱:“是因为今日运送伤兵?”
澹明敛去笑容。
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今日运了十七个伤兵,断腿的、腹破的...有个小兵才十五岁,肠子都露在外面,还攥着半块饼说要留给官家。”他顿了顿:“宋军的药早用完了,伤口要么靠烙焦,要么直接锯掉。”
“大营也缺水得很,士卒都没有水喝,连官家每日的水也只有小半桶。”
“.....”
所见所闻,桩桩件件,细细说与老妇听。
“阿嫲,大宋可能真的撑不下去了,可我....又不想只是这么看着...”
阿嫲布满皱纹的手突然攥紧了他的胳膊。
她没说话,只是慢慢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阿蟹爹当年从军的腰牌,早被海水泡得发白。
轻轻搁在澹明手里。
“明日...我找你昌叔帮忙修船。”
她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