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5章 淮西军
“可为何没有旨意,也没有张枢密手令?”亲兵队长问道:“若是官家要用水,至少也该有旨意。”
“呸!官家旨意是破布么,什么都需要下个旨意,口谕不行么?”老卒啐了一口:“难道老子会骗你们?”
亲兵队长目光在青萍沾满血污的宫装上逡巡片刻,又落在老兵狰狞的旧伤上。
喉结滚动了一下:“老队正见谅...实在是...这半月来,已有三拨宫娥、五个黄门假传口谕取水,昨日还有个说是尚服局的小黄门,拿着杨太后的簪子来...”
“可尚服局全是女官哪来的黄门,这人挨了二十鞭一口水也没讨到。”
一旁的青萍闻言浑身一颤。
那小黄门或许并未有说谎,临安陷落后,一路流落到此地,宫中大量女官失散,早已与以往不同。
尚书内省六局二十四司如今十不存一。
尚食局兼管了尚药、尚功两职,却只有尚食一名主官。
而尚服局则是合并尚寝、尚礼残部,人手犹有不足,只能从内侍省挑选了几个机灵的小黄门充入门庭。
那拿着太后簪子要取水的小黄门说不得就是太后授意的。
太后,那位年近六旬的老妇人,如今缩在草殿最潮湿的角落里,每日的口粮早已减半,要以官家之命将口粮都散给伤兵营。
昨日她还看见太后将难得的小半碗参汤偷偷倒进官家的药碗。
太后....也缺水么?
那官家...
想到这,青萍的指尖猛地掐进掌心。
亲兵队长继续道:“张枢密有鉴于此,才特意派我等看守此处,没有旨意没有手令,这水不能打。”
“你这王八羔子!”老卒怒目圆瞪:“就这点水用得着骗你么?”
“老子是端平入的伍,大大小小多少仗了,一路跟着朝廷到现在,你见老子有抱怨半句么,你见每日打水,老子有让你多给一瓢么?!”
“要不是官家要水,老子用得着和你们这些兵娃娃说这话....怎么....”老卒上下打量了一下盔甲鲜明的亲兵,忽然桀骜地扬起下巴道:“以为老子断了条手就要低三下四朝你们讨水喝?”
“要不练练,就你们这些兵娃,老子单手也能干掉你们!”
面对这个暴跳如雷的老兵,亲兵队长倒也不恼怒,只是摇头道:“军令如山,没到时辰,没有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水井打水。”
“你这王八羔子,怎么脑子一根筋,油盐不进!”老卒气得胸膛起伏不定,还想说什么,却只见身后怯生生递出一块发黑的麦饼。
青萍低声道:“求兵大哥通融,官家真的需要水,我们没有说谎。”
看着发霉的半块麦饼,亲兵队长突然愣住。
“昨日那小黄门大抵也没有说谎....我们真的缺水...太后今日下了旨意,各宫每日用度由三桶减至半桶...”青萍喉咙发紧,眼前浮现出那八岁孩童干裂的嘴唇:“前日习字时,官家舔了三次笔尖才润开墨锭。”
“那方残破的龙砚边上还留着几道细细的牙印...官家身子不舒服,吃不下东西,可又饿的不行,现在连水都不够...”
说到这,忍不住垂泪:“今日一早百姓给官家献了一尾红绸鲷,局里的姊妹们想着,好歹能给官家熬碗鲜汤,可...只有半桶水,若是熬了汤,其他用度便不够了...官家还要熬药...”
说到这,青萍已是泣不成声。
听着宫娥这话,几个亲兵忽地陷入沉默。
而不知何时,井台周围已聚满伤兵,人群里忽然传来压抑的抽泣声。
“啪”
半晌,一个水囊突然从人群中扔出。
一伤兵沙哑着声音道:“给官家送去吧,今夜我便要轮换,大概是回不来了,少喝一口没关系。”
“啪”
又是一个水囊扔出。
“我的也给官家吧,就只剩两口了,我少点死不了,不过要告诉官家,可得好好跟着陆丞相习课,将来带着大伙驱赶元虏,北定中原。”
又一个水囊扔出。
“这是小人从滩涂石头上用刀刮下来的露水,虽然不多,也有些脏,但好歹能喝,请官家体谅。”
水囊一个又一个。
看着眼前这场景,青萍呆立当场。
身旁断臂老卒忽然叹了口气,捡起水囊塞进她手里:“军令如山,看来是没办法了,不过有这些,应当够官家舒舒坦坦过几日了。”
“不过,你得给大伙传个话,告诉官家...”老兵直勾勾盯着青萍:“淮西军,还在。”
沉默,良久的沉默。
水囊很凉,可青萍却觉得烫手,哪里是水,那分明是这些兵卒的命!
“噗!”
一声闷响砸碎了沉默。
众人猛地回头,只见那亲兵队长竟将空水桶重重扔回井中。
辘轳吱呀转动,麻绳绷得笔直,好半天才绞上来半桶浑浊的水。
水面上漂着枯叶和泥沙,桶底沉着几粒粗砂。
另一个亲兵默默递来新桶,如此反复三次,才勉强凑满一桶仍旧有些浑浊的清水。
亲兵队长将水桶推到青萍面前,铁甲与地面碰撞出沉闷的声响。
“只能给这么多。”他声音压得极低,目光扫过周围伤兵干裂的嘴唇:“那些水囊......还给他们吧。”
“求官家....见谅...”
青萍低头看向水桶,水面上倒映着无数张脸。
有亲兵紧绷的下颌,有伤兵通红的眼眶,还有她自己模糊的、沾着血污的倒影。
一滴泪砸进桶里,荡开细小的涟漪。
“张枢密帐下忠顺军张柏涛,奉命看守水井不力...”亲兵队长的声音在咸涩的海风中炸开,每个字都像刀刻般清晰:“按律当受鞭刑二十!”
不等青萍反应,他已摘下铁盔,卸去铠甲。
褪下的战袍内衫上,新旧血痕早已将布料染得看不出本色。
转身跪在井台边的沙地上,脊背绷得笔直,上面交错着数十道疤痕,最长的从肩胛直贯腰际,像条狰狞的蜈蚣。
另一名亲兵沉默地抽出长鞭。
“啪!”
鞭梢在空中甩出尖啸,第一下就撕开了皮肉。
鲜血顺着张柏涛的脊椎沟淌下,在沙地上砸出一个又一个旋涡。
青萍攥紧了裙角。
她看见执鞭的亲兵眼眶发红,可挥鞭的手却稳得可怕。每一鞭都精准地避开要害,却又鞭鞭到肉。
张柏涛的额头抵在沙地上,脖颈青筋暴起,却始终没吭一声。
直到最后一鞭落下,他才缓缓直起腰,抓起一把沙子按在背上止血。
“现在...”他喘着粗气:“水可以拿走了。”
说罢把青萍手里捏着的那半块麦饼也塞了回去。
“快回去吧,张枢密今日前去其他大营巡视,看着时间也快回来了,别撞上。”
青萍还有些呆呆在原地,不知作何想法。
老卒却猛地一把提起水桶,浑浊的独眼扫过众人,最后把目光放在张柏涛身上,才收回目光,沉声道:“走吧。”
说罢拖着那条残腿一瘸一拐朝前迈步,周遭的伤兵如潮水般推开,让出一条通往营外的路。
有人撑着断矛起身,有人扶着同伴的肩膀...
所有还能动弹的人,都挺直了脊背。
青萍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走出大营的,如何通过守卫问询。
亦或是根本没有问。
只记得在踏出辕门的刹那,身后突然传来甲叶碰撞的轰鸣。
她回头,看见了满营伤兵....
断臂的、眇目的、肠子还露在绷带外的....全都单膝跪地,染血的拳头抵在胸口。
“请官家保重身体!”
“神州不会沦陷!”
这是对赵宋的承诺,也是对神州的承诺。
辕门处,澹明神色复杂。
赵宋为何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依旧有那么多人愿意跟随。
除却为赵宋皇室效忠,与后世说得汉胡相争。
其实双方都有血海深仇。
听陈五说,这些满身伤疤的兵士大多是来自淮西。
淮西是岳元帅当年抗金的核心根据地,而那张枢密麾下也多是淮西子弟。
淮西豪族也与赵宋皇室联姻近百年。
崖山淮西军过半士卒的家谱记载祖上死于靖康之难。
而元军也曾经在团风之战中被淮西军全歼一个万人队。
在襄阳之战中,死守襄阳六年的淮西军损失七成兵力。
【父死于团风,兄殁于襄阳】
元廷也将淮西军视为最顽固的抵抗力量。
元世祖曾亲谕【淮西悍卒,不可招抚,唯尽戮之】
所以,这对赵宋的忠诚并非可以用简单的一个愚忠来形容,而是国仇家恨、地缘宗法精神信仰的混合体,最终在崖山化作了【明知必死而为之】的集体殉国。
凡人将士的执念,有时比修士的剑气更锋利。
那不是什么简单忠君大义,而是三百里淮水泡透的血仇,是祖坟里埋断矛的决绝,是明知身后即悬崖,也要用肉身再为那八岁孩童和无数宋民争一寸立足之地的疯魔。
海风卷着咸腥扑来,恍惚间,澹明似乎看见每个淮西兵背上都驮着无数影子。
那是从靖康到崖山,层层叠叠的亡魂。
这个梦境,他似乎明白了楔子是什么。
可,再度抬眸望向远方天际。
神情凝重。
破碎状越发明显,梦境逐渐在溃散,时间不够了。
这个梦境,走不到尽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