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辨认

谁能辨认

一二十年前,我在一部学术著作中描述过歌德在魏玛的生活。

那时寻找这方面的材料很不容易,但还是陆续找到了一些,知道歌德在那座美丽的小城里一直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从二十几岁到高寿亡故,都是这样。

那些平静的叙述当时读来总是疑惑重重,因为我们历来被告知一切优秀的文学作品总与作家的个人苦难直接相关。

也许歌德是个例外,但这个例外的分量太重,要想删略十分不易。

由这个例外又想起中国盛唐时期的大批好命诗人,以及托尔斯泰、雨果、海明威等很多生活优裕的外国作家,似乎也在例外之列,我的疑惑转变了方向。

如果一个文学规律能把这么多第一流的大师排除在外,那还叫什么规律呢?今天到了魏玛才明白,歌德在这儿的住宅,比人们想象的还要豪华。

整个街角一长溜黄色的楼房,在闹市区占地之宽让人误以为是一个重要国家机关或一所贵族学校,其实只是他个人的家。

进门一看里边还有一栋,与前面一栋有几条甬道相连,中间隔了一个长天井似的石地空廊,其实是门内马车道,车库里的马车一切如旧,只是马不在了。

车库设在内楼的底层,楼上便是歌德的生活区,卧室比较朴素,书库里的书据说完全按他生前的模样摆放,一本未动。

至于前楼,则是一个宫殿式的交际场所,名画名雕,罗陈有序,重门叠户,装潢考究,好像走进了一个博物馆。

脚下吱吱作响的,是他踩踏了整整五十年的楼板,那声音,是《浮土德》一句句诞生的最早节拍。

我一间间看得很细很慢,伙伴们等不及了,说已经与歌德档案馆预约过拍摄时间,必须赶去了。

我说我还没有看完,你们先去,我一定找得到。

伙伴们很不放心地先走了,我干脆耐下心来,在歌德家里一遍遍转。

直转到每级楼梯都踏遍,每个角落都拐到,每个柜子都看熟,才不慌不忙地出来,凭着以前研究歌德时对魏玛地图的印象,穿旧街,过广场,沿河边,跨大桥,慢慢向感觉中的档案馆走去。

路并不直,我故意不问人,只顾自信地往前走,果然,档案馆就在眼前。

伙伴们一见就欢叫起来。

档案馆是一个斜坡深处的坚固老楼。

在二楼上,我看到了他们的笔迹。

歌德的字斜得厉害,但整齐潇洒,像一片被大风吹伏了的柳枝。

席勒的字正常而略显自由,我想应该是多数西方有才华作家的习惯写法。

最怪异的莫过于尼采,那么狂放不羁的思想,手稿却板正、拘谨,像是一个木讷的抄写者的笔触。

二歌德到魏玛来是受到魏玛公国卡尔·奥古斯特公爵的邀请,当时他只有二十,伟大的朋友,就像那年在我家寄住"

歌德先把席勒的颅骨捧回家中安放,随后着手设计棺柩。

那些天他的心情难以言表,确实是席勒本人回来了,但所有积贮了二十年的倾吐都没有引起回应,每一句都变成自言自语。

这种在亡友颅骨前的孤独是那样的强烈,苍老的歌德实在无法长时间承受,他终于在魏玛最尊贵的公侯陵为席勒找了一块比较理想的迁葬之地。

谁知一百多年后,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席勒的棺柩被保护性转移,战争结束后打开一看,里面又多了一颗颅骨。

估计是当初转移时工作人员手忙脚乱造成的差错。

那么,哪一颗是席勒的呢?世上已无歌德,谁能辨认!

席勒,也只有在歌德面前,才觉得有必要脱身而出。

在一个没有歌德的世界,他脱身而出也只能领受孤独,因此也许是故意,他自甘埋没。

由此我更明白了世间本应有更多的杰出人物,只因为没有足以与他们对应的友情,他们也就心甘情愿地混同庸常,悄悄退出。

歌德故居和席勒故居离得不远,我来回走了两遍,想着他们两人在这条路上的种种交往,总是走着走着就把脚步放慢下来。

然后到民族剧院大门口的两人雕像前久久伫立,看着他们两人并肩而立,身前的花环上还挽着一条昨天新挂上去的标语。

魏玛的朋友告诉我,这里不管是游行示威还是政党竞选,总喜欢把自己的标语挂到歌德、席勒的花环上,好像两位大师是他们的后台。

这很幽默,而且连非常尊重歌德、席勒的魏玛人也不因此而生气。

因为他们很清楚,一切过眼烟云必然会飘绕于千古峭壁,而千古峭壁也不会拒绝,拒绝了,就显得过于单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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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秋雨散文作品精选典藏本――出走十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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