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参之血珀燃灯
第二章血珀燃灯
十年后,东海之滨的渔村在暮色中舒展褶皱般的渔网。咸腥的海风卷着碎浪扑上堤岸,将最后一户人家的窗纸吹得簌簌作响。阿月蹲在灶台前添柴,火光映得她腕间的血珀珠忽明忽暗,那是九岁那年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珠子里凝固着半片丹参叶,叶脉间隐约可见细小的血丝,像被囚禁的流霞。
“阿月,去请赤郎大夫来。”父亲的咳嗽声从里屋传来,震得梁上的渔灯左右摇晃。阿月起身时,瞥见墙缝里漏出的月光,在泥地上织出一张惨白的网。她摸了摸腰间的丹参香囊,那是去年赤郎送的,晒干的草叶至今还散发着微苦的清香,像雪后初融的溪水。
赤郎的药庐坐落在渔村最东头,毗邻一片废弃的晒盐场。竹篱笆上爬满了何首乌藤,门楣挂着晒干的益母草,晚风掠过,串成串的药铃发出细碎的清响,如同distantwindchimesinanancientgarden。阿月刚抬手敲门,门却“吱呀”一声自己开了,昏黄的油灯光晕里,赤郎正背对着她研磨药粉,石臼与杵碰撞出有节奏的声响,仿佛在敲打某具沉默的胸腔。
“是心口疼又犯了?”他没有回头,指尖沾了点红色粉末,在掌心揉成药丸,“昨夜海潮声比往日沉了三分,就知道要变天。”阿月这才注意到他今日穿的是茜色襦裙,洗得发白的布料在腰间束出细瘦的轮廓,像极了记忆中丹砂崖上随风摇曳的丹参茎。
药庐四壁贴满了泛黄的药方,每张纸角都别着一缕头发——深灰的、银白的、漆黑如鸦羽的。阿月曾问过这是什么药引,赤郎只是笑着说:“是人间的牵挂。”此刻她看见那些发丝在夜风中轻轻颤动,宛如无数只想要抓住什么的小手。
行至渔村深处时,海浪突然变得躁动不安,浪花拍击礁石的声音如同战鼓。阿月猛地想起三天前在海滩捡到的贝壳,壳面上刻着歪扭的水族文字,翻译成人间话竟是“还我灵魄”。她攥紧血珀珠,触手一片温热,仿佛珠子里的丹参叶正在苏醒。
草房内,父亲蜷缩在草席上,额角的汗珠砸在青砖上,洇出深色的圆斑。赤郎掀开粗布帐子,袖中滑落出一片干枯的丹参叶,叶片边缘呈锯齿状,像被野兽啃咬过——那是三年前丹砂崖异动时唯一没有变白的叶子。他指尖拂过病人心口,淤斑立刻如墨滴入清水般晕开,却在即将消散时突然凝结成紫黑色的蛛网。
“是丹砂崖的余毒。”赤郎瞳孔微缩,从葫芦里倒出的药粉竟在半空结成冰晶,“他们追来了。”话音未落,屋顶的茅草被一股怪力掀开,漫天星斗中,一个浑身缠着海草的怪人倒挂在房梁上,空洞的眼窝里涌出黑色的潮水,每一滴都在泥地上蚀出滋滋作响的小坑。
阿月惊呼着后退,腰间的血珀珠突然发烫,她看见赤郎的袖口渗出点点血珠,在茜色衣料上绽开一朵朵小丹参花。怪人张开利爪,指尖长出尺许长的珊瑚骨刃,刃口挂着海藻般的黏液:“三百年前,那丫头用灵血偷换仙草,害得我等水族错失长生之机......”
“嘘——”赤郎突然按住阿月的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传来,像块烧红的炭。他腰间的药葫芦“砰”地炸裂,数百缕头发冲天而起,在月光下织成一张猩红的网。阿月认出那是父亲的白发、王婶的灰发、还有早夭的小柱的胎发,每一根都系着赤郎亲手写的平安符。
怪人发出尖利的啸声,海水化作冰锥破窗而入。赤郎旋身挡在父女身前,冰锥刺入他右肩的瞬间,阿月听见了金石相击的脆响。借着月光,她看见赤郎颈侧的皮肤下,隐约有红色脉络如藤蔓般游走,当冰锥拔出时,伤口处渗出的不是血,而是琥珀色的树脂,混着几片细小的丹参叶。
“带血珀去海边,点燃它。”赤郎的声音里带着异乎寻常的平静,他扯下腰间的红绳,抛向怪人,绳头立刻缠上对方的手腕,“记住,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别回头。”阿月犹豫片刻,忽然想起去年冬至,赤郎替她修补渔网时,指尖被竹刺扎破,流出的血珠竟在雪地上开出了小蓝花。
渔村外的礁石滩上,血珀珠在篝火中渐渐融化,琥珀色的汁液滴入海水,瞬间掀起丈高的浪花。阿月看见无数赤红色的光点从海底升起,像被惊醒的萤火虫,每一颗光点里都封存着一段记忆:绛雪在丹砂崖收集赤露的清晨,赤郎在药庐研磨药粉的深夜,还有母亲临终前将血珀塞进她掌心的温度。
“原来你就是......”怪人被红绳勒得节节败退,声音里终于带上了恐惧,“她用灵血种下的药人!”赤郎没有回答,他望着海面上升起的红光,仿佛看见十年前那个在天牢里被灼魂鞭抽打的身影。当时绛雪的血滴在天牢的石缝里,竟生出了一株幼苗,叶片雪白,叶脉间流动着赤金般的纹路。
“每救一人,你的根须就会腐烂一寸。”曾有仙人这样警告过赤郎,“待三十丈根茎全部化为脓血,你便会散作万千灵露,再无轮回之机。”此刻他感觉右腿的皮肤正在剥落,露出下面珊瑚状的红色根茎,那些根茎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碎裂,如同被火灼烧的枯枝。
阿月突然听见身后传来草木断裂的声音,她转身时,正看见赤郎的身体化作万千丹参叶片,在空中旋舞成赤红的龙卷风。叶片掠过她的脸颊,每一片上都映着绛雪的倒影,那些倒影重叠在一起,最终凝成一个身着茜纱衣的模糊身影,在红光中对着她轻轻颔首。
怪人在红光中发出最后一声哀鸣,化作一滩黑水渗入沙地。阿月踉跄着扑向那堆丹参叶,却发现叶片触碰到她的泪水时,竟化作了晶莹的露珠,滚落在血珀融化的地方,渐渐聚成一小汪清泉,泉底沉着半片带血的丹参根。
东方既白时,渔村的百姓们发现礁石滩上长出了成片的丹参,叶片雪白如羽,叶脉间流淌着淡红色的汁液,每一株的根须都相互缠绕,形成一张巨大的网络,仿佛要将整个海滩都纳入温柔的怀抱。阿月将那半片根埋进自家院子,次日清晨,那里开出了一朵双色花:一半是绛雪衣袂般的茜色,一半是赤郎眼瞳般的琥珀色。
而在九重天的天牢里,绛雪忽然感觉心口一阵温热。她低头,看见胸前的丹参胎记正在发光,那些光芒透过天牢的铁窗,洒向人间,如同无数条细细的红线,将她与东海之滨的某个渔村紧紧相连。她知道,赤郎又替她完成了一次救赎,用他逐渐凋零的生命,织就了凡人世界的又一段生机。
是夜,东海的渔民们看见海平面上升起了一颗赤色星辰,那星辰缓缓升入夜空,与北斗七星遥相辉映。有人说,那是赤郎的精魂,化作了守护人间的药神;也有人说,那是绛雪的赤露,凝结成了永不熄灭的生命之火。而在阿月的院子里,那株双色丹参正在月光下轻轻摇曳,叶片上的露珠折射出七彩光芒,仿佛在诉说着一个关于慈悲、关于牺牲、关于永恒守护的故事。
海潮声中,新的黎明即将到来。渔村的百姓们不知道,在那遥远的丹砂崖上,又有新的丹参草破土而出,叶片上的赤露依然晶莹剔透,如同从未冷却的热血,等待着下一个需要它们的清晨。而关于绛雪和赤郎的传说,也将随着海风,飘向更遥远的地方,在每一个有人生病的夜晚,丹参的故事二化作whisperedprayersinthewind,守护着人间的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