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9章 千灯愿（四）

三个月后，云霓向谢师姐辞行，说她打算出海，往外海的方向再去看一看。

出了海，人族的踪迹渐少，广袤的海洋下，基本算是妖族的世界，就算有人，也多是刀口舔血的散修，作为第一次出山的历练旅程，谢师姐并不建议去。

面对谢师姐的不赞同，云霓笑着和她说了一段话：“我出山历练，意在寻本心之道，若因为惧怕危险而止步不前，那还如何面对日后更加艰险的求道之路？我既然一脚踏进了修者的世界，就已经做好了随时身死的准备。”

“古人有训，朝闻道，夕死可矣。我就是要踏遍这方天地的万里河山，去见证世间的种种可能，人间百态，我虽然来不及一一体会，但能亲眼见证，亲手去触摸，也算得一场修行。”

“师姐，我不怕死的，我只怕到死，都看不清要走的路在哪里，我既来此世间一趟，就万万不能辜负了自己，我不喜欢质疑自己的决定，无论是什么样的决定，做了就不能后悔，所以，不管结果如何，我都接受。”

即便后来过了很多年，谢师姐再说起往事，也依旧清晰的记得，云霓说这话的时候，浑身都好像在发光，湛蓝的海与天连成一片，海风拂动紫色的衣裙，吹乱她的头发，十六岁的少女笑得灿烂又明媚，眼里的光像海面上太阳撒碎的金屑。

若说之前，谢师姐还在担心，云霓在灯上写下那样狂妄的愿望，是被年少的爱恋冲昏了头脑，一门心思想要冲破两族的隔阂，以此达到和玄殊在一起的目的。

那么当云霓说出这一段话来的时候，谢师姐才真正相信，她那个狂妄的愿望，和玄殊无关，那是来源于她内心的渴望，是她眼中的豪光大千，是她亲自体会过，并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的心中大道。

她并不畏惧死亡，甚至从一开始就做好了殉道的心理准备，也不后悔任何已经做出的决定。

她不是因为玄殊才想去走这条路，而是她本来就在路上，而恰巧玄殊也在这条路上去，于是他们才能同携共行。

世人修仙，说是求道，但其实更多的目的是求长生，这其中也包括谢师姐自己，像云霓这样极致逐道，甚至不惜性命的，并不多见，即便有，也多是年少轻狂的妄语。

谢师姐并没有训斥她不切实际的梦想，也没有端着前辈的架子去劝说，她也曾经年少过，也满腔激情过，但随着年岁的逝去，曾经的心气也被磨平。

她知道此时的云霓什么都听不进去，只能任由她向着自己的大道去攀爬，撞的头破血流，直到有一天清醒，才发觉自己当初的想法有多愚妄。

她等着云霓清醒过来的那一天。

谢师姐眼中的故事也就此戛然而止。

云霓出海，行踪目的不明，其中又发生了什么样的故事，无人知晓。

再后来，历练期满的云霓返回瑶台宗，参加最后一次内门考核。

十二岁的晏几道挤在一众新进的外门弟子中，新奇的看着这一批将要进入内门的师兄师姐，听他们讲述历练中的过程与感悟。

两年的历练，十七岁的云霓已经长成一名明艳的少女，长发高挽，一身紫衣翩然，气质初显。

她在九位峰主的注视下，讲述两年所见所得，首次在师门长辈面前表达自己的见解，认为万物天生，存即自然，妖族与人族本为两位祖神后裔，虽血脉分支不同，但根源相通，虽然殊途，但应当融合同归。

十七岁的少女双目璀璨，迎着九位峰主的目光，清晰的吐出一段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他日我若为一方之主，当融万族以相合，同镇界外万世敌！”

这话说得很狂，如果说这话的是一个真正的稀世天骄，那或许可以获得一句少年豪气的赞誉。

但那时的云霓在一众同级弟子中，成绩和修为只能算中上，连前十都排不上，所以这段话从她口中说出，就变成了自不量力，好高骛远的代表。

不过她还年轻，几位峰主只当她心性还不够沉稳，并没有打击她的豪情，只稍作勉励，一笑过之。

那一场内门考核后，很长一段时间，云霓成了一众好事弟子揶揄的对象。

这其中，十二岁的晏几道并未和同门一起嘲笑这个自不量力的师姐，只觉得这个师姐很有勇气，她明明知道，这场考核关乎到之后的内门资源分配，以及师长们的印象，别人都捡着好的说，就她尽说些不利于考核的话。

毫无疑问，云霓最后的评级不高，本来她在阵符一道天赋不错，但主阵道一脉的摩云峰峰主以她心性狂傲，不适合静幽修阵为由，拒绝收她入门。

本以为她又要成为笑柄，一直没表态的宗主开口，收她入落霞峰。

落霞峰为青莲山脉九峰中的第一峰，历任宗主，都兼任落霞峰峰主，云霓拜入落霞峰，就等于拜入宗主门下，为宗主亲传。

当时，很多人都不理解宗主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个叫云霓的弟子，怎么看也不像有获得宗主青眼的能力，也完全不知道宗主到底看上了她哪一点。

这样的议论一直都在，直到五年后，才彻底消失。

那一年，二十二的云霓，在虚云国仙路资格预选中，以第三的成绩，获得通往上界的资质灵纹，踏仙路入上界。

直到前十榜单挂出，众人才发现，这个叫云霓的女弟子，好像一直不温不火，对比其他弟子，耀眼的时候并不多，但她就是一直出现在视野中，直到他们习惯每一次的遴选里都会有她。

那时他们才反应过来一件很恐怖的事情，无论同行者的修为有多强，遴选的规格有多高，她都跟上，还能隐隐维持在第三到第五之间。

修为跟得上同门不奇怪，但如果在任何情况下，跟着任何人都能跟得上，还能维稳名次，那就有点不同寻常了。

没能登上前十榜单的同门师兄师姐们，望着高挂在第三的“云霓”二字，终于回过味来，怒骂云霓此人不讲武德，平时不温不火，就憋着等这一天，好一个扮猪吃老虎，这下让他们所有人都下不来台。

宗主一朝扬眉吐气，得意大笑，特意跑去摩云峰炫耀了一番，宗主走后，摩云峰弟子连续三天没见到峰主，说是被刺激到了，谁也不见。

一个人丢脸是丢脸，如果是一群人丢脸，那就是无所畏惧，尤其是还有长辈垫底的情况下。

妖族那边也有试炼场，胜出登临上界的几个名字中，就有妖帝少子玄殊。

仙路一去迢迢，此去一百二十年，在这此期间，妖族与人族的关系并不平稳，但无论暗地里如何激荡，至少还能维持表面的和平。

两方都在忍耐，等待着从仙路回来的后辈，这将关系到之后两族的相处模式，是继续互相忌惮保持平衡，还是撕破脸面，角逐霸主。

这样的局面在仙路开启后的第三十五年被打破，妖帝道伤复发陨落，天都城易主，新上任的妖帝不愿再保持这种半死不活的状态，纵容属下开始扩张领土。

放肆的扩张引来仙门的反击，一开始双方还能和谈，到后来局势越发混乱，陆续爆发争端。

你来我往，厮杀复现。

等云霓和玄殊从上界返回时，迎接他们的，就是这样一个即将崩盘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