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亘古长存,
杨暮客与赫敏回到了船上。
天光大亮,他们大大方方地从栈桥走回去。
船上赫敏的师兄弟喜气相迎,对他不住地道喜。却无人敢近前与杨暮客搭话。
杨暮客被晾在一旁也不恼。便是静静地看。
这几日泊船,甲板给乘客游玩之用,脏了些,还有些杂物落下。一早便有船工来给甲板清洁打蜡。
那些船工好奇地看着拥堵在入口处的道士。也不敢上前催促。
许久赫敏才反应过来,对一旁的杨暮客恭恭敬敬揖礼。
“此回多亏了上清门的紫明道长。否则愚弟定要踟蹰不前。”
此番那一行道士才上前与杨暮客道谢。
杨暮客呵呵一笑,“别耽搁人家船工做活了。我们有大把地方可以聊,何故要堵在这儿呢?”
那有过一面之缘的大师兄才上前说,“是也。是也。”
他们结伴往船楼走,杨暮客半路又说,“贫道还要去姐姐屋中点卯,就不与诸位相陪。”
“上人慢走……”
杨暮客回到了桂香园。
贾小楼已经梳洗完毕,正在等着食早。昨夜里吃了肉,且是烤的。今日便要清淡一些。
瓜果的汁儿做饮,熬了半宿的杂粮粥。翠绿晶莹的青菜一盘。
杨暮客进了屋,给小楼作揖,而后坐下。把昨夜之事,似故事一般讲给了小楼听。
小楼对杨暮客的行为不置可否。
但她着重听了去敬神和回来路上的事儿。
“好不容易遇着与你年岁相当,与你一样也是修士。你却不想着交朋友。言语尽是刻薄。回来后,人家师门喜事儿,你不同样道喜,却一旁冷眼相观……忒没气度。”
“小楼姐此言何故?弟弟我是去帮忙,成了自然功成身退。掺和人家宗门里的事情作甚?”
小楼吃粥,瞥他一眼,“你这一路,就没一个朋友。人家云游天下,那是门生遍地,交友四方。书里也不是没有疑似仙人出游,人家那故事里的仙人,待人待物俱是一视同仁。让人舒服。你呢?”
杨暮客本来端起碗又放下了。
“姐姐,您读的书都是凡人编纂的。假的!”
“你又如何得知是假的?这空穴来风,否则谁人晓得那是仙人?”
小楼这话当真戳中杨暮客的肺管子,一句也辩驳不得。闷头吃完了饭。道声告退。
出门扯过玉香,问她,“好好的。今儿一早训斥我一通。虽不曾使了性子,却挑起我为人处世的毛病。她还不是一直闷在屋里头,也不出去交友,也不曾见人。”
玉香又岂敢背后编排主子,只道是,“少爷。您没瞧出来么。咱们小姐如今也憋烦了。没人与她交友,她自然也希望你能交些朋友。小姐本来喜静,还耐得住。您呢?”
“我?我就不喜静了?我就耐不住了?”
“可您是家中男子,总是孤零零地算怎么回事。小姐让你多交朋友,又不是害你。”
杨暮客皱着眉思量一下,推推玉香让她继续去忙。
他调腚去了旁边夏荣园,去找那姬氏母子。
看着姬寅这小子情感热切,杨暮客便逗逗他。捏着障眼法当做戏法。
姬寅身具根骨,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挠头不解。
“这便是遁甲之术,你去一旁琢磨琢磨,我去找你阿母有事儿商量。”
“哦。”
送走了小娃娃,杨暮客与姬母坐在会客厅里。看着窗外暖阳正好。
“贫道便以凡人年岁,唤你一声嫂嫂。”
“当不得。当不得……”
“当得。嫂嫂一人在屋,想来也闷得慌。咱们两个院子挨着。本来就该勤走动些。我那姐姐,一人在屋中,也着实憋闷。巧了你二人都是玉芷兰心的人,与我那小楼姐作伴。便解了二人之闷。”
“这……那小楼姑娘掌了巨富身家,我不过就是一个闺中妇人,如何与她那样的人说得上话。”
杨暮客看她眉眼,便知这女子出身不凡,带着儿子出海寻道。这骨气可不是一般女子。
“嫂嫂。您与我姐姐作伴。我那亲随,会些俗道之术。这些日子在楼船中巡夜,不日便要回来。他还要指教身边两个娃娃。巧了你家孩子要去寻道。先学些知识铺垫,也好让孩子有事儿可做。入门后也更轻快不是?”
“哟。先生这话真说到奴家心坎里去了。我若在东厢陪着你家姐姐,娃儿能在西厢学些有用的。当是一桩喜事儿。”
“我姐姐那屋里有花间戏,你这屋中可有?”
“出门在外,那东西玉石所做,笨重无比。怎会带在身上。”
“那弟弟便出去寻一个回来,您也好与我家姐姐一同玩耍。”
“这……”
杨暮客起身作揖,慢慢退出去。
他去楼船中三楼商街打听,这楼船不卖。去了镇守常与道人的屋里,常与道人告诉他,凡人在船上没有地方给玉石补充灵气。花间戏这等玩耍之物便派不上用场。
“岛上有卖的么?”
“海上交通中枢,什么没有卖的?您只要想找,凡间之物这海岛应有尽有。”
“我这便去岛上买。”
“咱们今日发船,离岗之时会吹号,还请上人注意。”
“明了。”
杨暮客掐着障眼法,拧身一转飞到了外面。去外头街市上去找。
去了一家最奢华的店里,留下一饼金玉,买了一个花间戏的盒子。甚至比小楼那一个还要好些。
这檀香木宝盒里装着四块玉鉴,两块刻画着中枢阵法。一眼便能瞧出非是出自俗道之手。店家还赠送了一个纳物袋。
从那店家里出来,杨暮客并未即刻找个没人地方掐障眼法飞回去。
他静静地在街上闲逛。
因为衣着华贵,边上过路人都躲着他。
棚子里纳凉的泼皮瘪三也不来寻他麻烦。与今日船中那些定海宗的修士们如出一辙。
就算对他招呼生意的,也俱是些特产礼品店铺。
岛上的生活圈很刻意地将他排除在外,好在杨暮客马上就要走了。否则定然要潜入世间,看看他们这规矩到底是因何而来。
回到船上,杨暮客把那千机盒赠与姬母。而后回了桂香园。
玉香正在忙活午饭,杨暮客站在一旁碍手碍脚。
“少爷您有事儿就说,站在一旁碍事。说完了婢子也好正经干活儿。”
“贫道这一路当真体面?”
玉香愣了下,这话可关乎她的性命。俏笑一声,“道爷您这话说得。谁人不敬你大可道长,哪路修士又敢不敬你紫明上人?”
还未等杨暮客开口,玉香又抢话说着,“道爷。您平日里结交的,也都是有身份的人。早就养出一身气度,接人待物,更是颇具章法。与人交谈,亦是言辞有度。这样还不算是体面吗?”
杨暮客摸了摸鼻尖,坏笑一声,“怎地,怕了?”
“您都要吓死婢子了。”
杨暮客憋着笑,“我以为我算是体面的。但这体面是借势得来的,别人敬我,爱我。是敬上清门,也是敬小楼姐。爱的是那势力,爱的是那钱财。我自己,真的没什么让人敬,让人爱的理由。”
玉香倒吸一口凉气,“我的爷啊……您到底怎么个意思。卵里还要挑出来骨头么?”
“我的意思是。咱俩的约定,先放一放。日后我亲自与人打交道,你也莫要背后出面吓唬别个了。这船上,也没有阴司,不需你去递道牒。别没事儿就真灵出窍。”
玉香皮笑肉不笑地说,“您……眼瞅着都要到山门了。这时候这么闹腾,合适么?”
杨暮客肃穆地说,“我可不是胡闹。我这是修行。走到哪儿都不算晚。”
玉香嘟囔一句,“您怎么不早说呢,也省得婢子提心吊胆。”
大船已经启航,吹着徐徐海风。
是夜,杨暮客入定打坐。并未以观想法修心,遂未去心湖。他心无外物,总结近日所得。
盈满则溢,遂他知退。
勘破成败,遂他知勇。
一路上,总在警醒反者道之动。却也做了很多强求之事。
自此一悟,明了弱者道之用。
书中道理,寓言故事,经由身体力行。杨暮客终于勘破了心关。
筑基,本就不是什么高明修为。端着架子又算与谁看?当面得了敬仰,背后不知怎么嚼舌头呢。杨暮客亦是如此。
人性如是,其无外乎?
他勾连无定炁脉,并未大肆收敛灵炁。只是默默夯实筑基,融会贯通法力。
一身法力藏于窍穴,如涓涓细流开始流淌。
寅时待他睁眼,船灵曾船师就在身旁。
“你小子,入定修心一点儿都不知道防人。”
杨暮客赶忙起身作揖,“多谢船灵大人帮忙护法。”
曾船师好奇地打量着小道士,“这般规矩了?”
杨暮客哈哈大笑,“您帮了忙,我还能不谢吗?”
“装模作样!”
杨暮客笑声未止,心情舒畅地说,“船灵大人提点的对,日后确实该小心一点儿。凡俗中行走惯了,掐了个障眼法便随处入定。一直不曾怕过。”
“这才对嘛。若是别个的修士外邪趁机入侵,你又如何去防?纵不防人,也要防事。”
这话说完,老者身形消散在了观星台上。
杨暮客走到栏杆处,握着栏杆看向远海。北方海岛已经消失不见,那一股浩然的龙种气运不再明显。
低头看见桂香园黑着灯,都在安睡。
夏荣园倒是亮起灯来,小家伙起床晨读了。他又是谁家的徒儿呢?
秋晴园依旧是漆黑一片。一点声响都探查不出。
倒是冬律园有了些动静。里面的壶枫道人察觉到了杨暮客的望炁术目光。
壶枫道人从中飞出来,“前辈。今夜好兴致,竟然在观星台上望炁。”
杨暮客也打量了下壶枫,这壶枫隐隐有灵光闪烁。此灵光发自神魂。
“你这……”
“晚辈已经开始聚天地人三火。待魂火修得至臻,三花聚顶,阴神可出也。”
“恭喜,恭喜。”
“多亏了道长领我去安抚亡魂。心有所悟。终于明白此生修行至此,功德所谓何事。这一身功德,也有了去处。”
杨暮客羡慕地看了壶枫几眼,本来以为,自己筑基功成,与这壶枫差距变小了。但一转眼,人家就要三花聚顶了。
诶。
杨暮客并未有太多怨念,他念头通达,自知是个人有个人的运道。
“明日我要差人去请定海宗的修士来做客。虽然不曾去他们宗门访道。但他们值守此船,咱们同为修士,也该往来一番。不知壶枫道友是否有意一同聚聚?”
“上人做局,岂敢推辞。就是不知,这小院里……”
“谈天说地而已,我恰巧从海主那里得来三坛好酒。独饮不如众饮。”
“海主的好酒?”壶枫眼光一亮。
杨暮客龇牙一笑,“只开一坛。”
“一坛也是天大的机缘……”
天明早课过后,杨暮客步行来至四楼季通住处。
从袖子里掏出来七张请柬。只有一张题名赫敏,其余俱是无名。那六张是赠给因为季通受到责罚的修士。
“你去把这几封请柬递给那些道士。贫道今日宴请他们做客。”
季通挠头问他,“这六张是给谁的?”
“那日船底挨了打魂鞭那几个。不打不相识,咱们还要在船上旅居很久,解怨总好过结怨。”
“明白了。可小的也不知他们住在什么地方?”
杨暮客伸手一点,帮季通开了天眼。
“哪儿住得不是凡人,便去哪儿找。你这捕快,还要贫道教你怎么找人么?”
“那不用。您等着好信儿吧。”
心关过了,杨暮客身上的灵韵也少了。便主动去看了看屋中的许凡人和许天真。
这兄妹俩正在读书。
季通竟然给许凡人找来了兵书,而许天真读的是《海清无量经》。
“过几日回去住。”
两个娃娃兴奋地看着小道士,再没有怨言。
回到桂香园,听着屋里小楼姐和姬母有说有笑,杨暮客笑吟吟地站在院外的走廊上。他并未进去,这时是独属他一人的快意。
姬寅举着家中阉奴给他做的小木鸢从院子里跑出来。
杨暮客上前一把将他抱在怀里。
俩人一齐看向大海。
“今天夜里,好多修士会上来做客。届时把你小子也请进来,让你看看,咱们这些非凡人之人聚在一起都会作甚。”
“先生,我可还没修行呢。”
“我们不谈修行,只聊人生。”
“那……那与凡人有何区别?”
“所以啊,何必分得那么清。”
“先生,你这话好有意思。是在讲名可名,非常名?”
杨暮客伸手揉了揉小娃娃脑袋,“别一门心思都钻进去,修行也是生活。但生活,不全都是修行……”
“哦!太深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