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12.别让我再哭了(1)
井下冒顶砸死了人,死者的一双儿女哭得拉不起来,善后问题迟迟处理不了。***死者被清洗过了,脸上涂了胭脂,身上穿了一套矿上配给的新西装,已在矿上医院的太平间里躺了好几天。因死者家属不愿在善后协议书上签字,死者的尸体就不能火化,还得继续在冰冷的太平间里“太平”着。
矛盾出在哪里呢?按死者家属的要求,矿上除了按工亡事故付给死者家属一定的抚恤金,还要给死者的女儿和儿子安排工作。而矿方认为,死者是违章作业造成死亡的,责任本应由违章者自己负,但考虑到死者家庭确有困难,抚恤金还是要付的。至于给死者的子女安排工作,就暂不考虑了。矿上劳动工资科的马科长负责处理这起事故的善后,马科长说了矿上的难处:原来一些有工作的职工还要从工作岗位上下来,目前全矿下岗的职工有二百多,僧多粥少,哪里还有什么工作可供安排!事就这样僵持住了。
事的难点还在于,死者体弱多病的妻子已昏过去两次,一直在医院里打吊针,医生随时都要准备再对她进行抢救。在这种况下,谁都不敢就子女的工作问题跟她谈判,谁都怕一句话说不好了,再搭上一条人命。
左右为难之际,人们想起了孙保川,看来只有请孙保川出马了。
在矿上,孙保川处理善后问题的本事是出了名的,不管再棘手的事,只要孙保川一出面,没有处理不了的。一个大矿,地下巷道纵横,面积跟一座小城市差不多,每年都要死几个人。上面有规定,每出一百万吨煤,只允许死一到两个人。那么出三百万吨煤呢,死亡人数不能超过五到六个。百万吨死亡率一旦超过规定指标,矿上就要受罚。不过这就不得了啦,它表明出煤是以部分矿工的生命为代价的,这正是煤矿工人工作性质的凶险和人生的悲哀所在。试想想,有哪一个行业需要把产量和生命挂起钩来?需要在下达产量指标的同时下达死亡指标?矿上既然每年都要死人,就得有一套活人组成的班子来对付这些事。人命关天,谁家死了人,谁家就算得了天,占了理,处理起来是非常难的。面对痛不欲生的死者家属,一些命令式的行政手段不能用了。一味地装三孙子,说小话儿,也不一定顶事。这时候就得有一些特殊的办法,才能和死者家属说上话,沟通一下感,最后达到解决问题的目的。矿上那么多干部,掌握有特殊办法的,只有孙保川一个人。
孙保川的特殊办法不能说出来,一说出来会引人笑,人家会说原来如此。他的办法是什么呢?说白了只有一个字:哭。某家生事故死了人,人家哭,他也哭。他上来先是不跟人家说话,也不对人家进行劝慰,只是哭。他不是假哭,是真哭。咧着大嘴,哭得嗷嗷的,眼泪鼻涕流得一塌糊涂。他甚至有些喧宾夺主,有时比死者家属哭得声音还要大,还要持久,以致人家还要反过来拉他劝他,要他别哭了,别哭了。您别说,他这一哭还真顶事,人家会说,原来以为当干部的跟工人没什么感呢,现在看来还真有点感。
举个例子吧。有一年,矿上生了瓦斯爆炸,一下子炸死了十八个人。其中有一位年仅二十的矿工,祖父、父亲两代单传。到了他这一代,还是单传。他上面有两个姐姐。小伙子的对象都找好了,准备到五月一日结婚。不料离结婚的日子还有三天,人被炸坏了。失去独子的老两口和失去弟弟的两个姐姐,都哭得死去活来。他们被安排住在一家宾馆里,不管谁去看他们,他们只是哭。矿务局的局长去了,他们哇地哭了。老两口喊着:还我儿子!还我儿子!煤炭部的部长去了,他们哭得更痛些。部长说:我们的工作没做好,给你们的家庭带来这么大的痛苦,我对不起你们。老矿工哭得仰着脸,挤着眼,对部长看都不看,一个劲儿念叨:我儿子,我儿子……老矿工的老伴哭得使劲拍床,嚷着:我就这一个儿子啊!我再也没有儿子了呀!天哪天哪!我也不活了!眼看善后问题处理不动,孙保川来了。他进门就跪下给二位老人磕头,叫了爸叫妈,说二老要是不嫌弃的话,就让我来当您的儿子吧,百年之后,我给二老披麻戴孝,扛幡送终。他叫着死难矿工的名字,把死去的年轻矿工叫成弟弟,说弟弟呀,不是我这当哥的埋怨你,你走得这么早,咱爸咱妈今后的日子可不好过啊!孙保川这样说着,就哭起来了。他一哭声音就很大,把死者父母和姐姐的哭声都盖过了。说实在的,他哭得一点也不好看,一点也不好听,就那么破腔破噪的,简直有些丑陋。他本来是跪着哭,哭着哭着,好像支撑不住,脸就贴在了地上,眼泪把地板弄湿了一大片。老矿工见他哭得如此伤痛,让他起来吧,说:你的心意我领了。孙保川还不起来,说:您二老要是不认我这个儿子,我就不起来。老矿工长叹了一声,说好,我认。老矿工既然认了孙保川作儿子,后面的事就好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