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遍地月光(4)
用指头刷过牙的金种很想照一照镜子。
可惜,他们家连一个镜片儿都没有。
若晴天晴水,他可以到水坑边对着水面照一照。
阴天水浑,照也照不到什么,不如不照。
雨停了,屋檐还在滴水。
雨水在庄子里形成一道道径流,在向水坑集中。
塘中的鸭子扇动着翅膀,呱呱地叫起来。
水面哗地落了一阵水,不是雨又下大了,是刮来的一阵风,把树叶上的水珠吹落在水塘里。
金种向自华家的院子走去。
金种家离自华家不远,金种家的屋子后面,就是自华家的院子。
这地方的屋子历来不许开后窗,是为了防匪,防贼,也是为了防止住在前边的人家往后边人家的院子里看。
要是金种家的小屋开有后窗,他站在窗后就把自华家的院子里的一切看到了。
说来金种住的小屋原是自华家的灶屋,自华家的灶屋本是两间,是门朝北的南屋。
队里把两间灶屋中间加了硬山隔开,分给金种家一间,自华家的灶屋就变成了一间。
自华的娘不愿意让姓黄的三个光棍跟他们在一个院子里走动,就找了队里的干部,让黄家把屋门开到了南边。
金种转过自家东屋山的后墙角,就进了自华家的院子。
自华家的院子没有门楼,没有院门,只有一道土坯垒成的短院墙。
墙头上面长有狗尾巴草,榆树苗子,还有土坯里面的苇根冒出的细苇子。
墙里靠北,在自华家堂屋的东窗户外面,栽着一棵石榴树。
石榴树存在得大概比较久了,树棵子得比较大。
石榴树一边结着石榴,一边仍在开花。
石榴的花朵是火红的,雨水不但不能把它浇灭,得了雨水像火上浇了油一样,石榴的花子开得更加旺相,更加鲜艳夺目。
金种的运气不错,一走进赵家院子,他就把赵大婶和自华看见了。
赵大婶在门里的矮凳上坐着,自华靠西边的一扇门站着,母女俩在做针线活儿。
母亲纳的是鞋底子,女儿纳的是鞋帮子。
一看见自华,金种心头扑棱一下子,一朵花就开大了,开红了,恐怕比雨中的石榴花开得还要大,还要红。
金种差点止了步,一时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把心中的花献出来。
要是献出来的话,是献给自华呢?还是献给赵大婶?要是只有自华一个人在家,他当然可以毫不犹豫地献给自华。
大婶也在家,他就不能莽撞,就得考虑考虑。
他先跟大婶说话:“大婶儿,俺家没面了,借你们家的磨使使,推点儿面”
大婶说:“是金种呀,推磨的事儿你叔跟我说过了,推去吧”
金种说:“好,大婶儿,我知道了”
金种跟大婶说着话,看着大婶,同时把自华看到了。
自华仍低着头低着眉在纳鞋帮子,好像全部心思都在针线活儿上,对金种的到来没有任何反应。
自华留的是剪头,她低头穿针时,头难免垂帘似的垂下一些,遮住了她的耳朵和面颊。
在漆黑的头衬托下,自华的脸愈显得白。
有一种石榴树,开出的花朵是雪白的。
自华的面容,就像那白色的石榴花一样。
金种看了自华,并不指望自华也马上看他。
比如月照水,人看花,月亮照进水里,水里自然就有了月亮;人看花时,花虽然不不语,谁能说花没有看见人呢!
自华不抬头看他,正说明自华是个有心的。
有心的女孩子都是这样,故意把自己的心遮着藏着,不让别人猜到她心里想的是什么。
自华家的石磨支在她家的灶屋一角。
四根粗壮的木腿支起一张圆大的磨盘,磨盘上方正中央,放置的才是两扇用暗红石头雕凿成的石磨。
这盘石磨不知用了多少年,磨扇已经不太厚。
金种从磨顶和磨盘上往案板上收拾东西。
磨盘下面有两只老鼠,不知正在那里吃什么,金种一走近磨盘,老鼠尾巴一翘,就先后钻进磨盘下面的地洞子里去了。
锅灶门口的柴草窝里卧着两只母鸡,一只黄母鸡,一只黎母鸡。
见金种进屋,两只母鸡没有惊慌,仍卧着没有站起来。
它们只把头举起来,一晃一晃地把金种看了看,仿佛对金种似曾相识,就放松了警惕。
磨盘上放的有和面盆,有砸蒜用的石头碓窑,还摊开晾着一些没吃完的野菜。
磨顶上放着一件黑粗布水裙和半瓦碗咸菜。
金种不知道水裙是不是自华做饭时用的,他把水裙放在鼻前闻了闻,没闻出所以然来。
咸菜是盐腌新蒜薹。
蒜薹切成一截一截,腌得有些抽抽儿,散出一股好闻的盐香和蒜香。
金种嘴里寡淡得很,他端起腌蒜薹往案板上放时,真想捏一截蒜薹放进嘴里尝尝。
然而金种管住了自己的嘴和自己的手指头,他没有吃自华家的咸菜。
想想一个家还是离不了女人,有了女人,盐是盐,菜是菜,日子就过得有滋味。
像他们家,谁会想到腌点咸菜呢!
他们家的日子如同常年不放盐的日子,真是寡淡透了,没劲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