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6章 仲谋之见
第536章仲谋之见
士族豪强一旦后继无力,遭受重挫,就可能真垮了,再没有翻身的机会,可有地有民有兵的门阀,哪怕被打断了脊梁骨,一样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门阀的过程其实也是一种演变,但归根到底离不开一个兵字。
早期的门阀,其实是不完整的门阀,是依托于西晋这个母体的。
因此,这个时候的门阀,从表面看看起来,你有兵有地有民也没用,只能当个最底层的小门阀,大门阀几乎全在中央。
可实际上,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情况出现,不是兵、地、民不重要,而是西晋作为一个大一统的王朝,你地方上那点百姓,田产和部曲,能和西晋二十万中央军相提并论吗?
这可是开国的二十万中央军,真正南征北战的精锐。
要不是八王之乱把这二十万中央军给糟蹋完了,刘渊可不敢跳出来反晋复汉的。
可现在徐庶居然还釜底抽薪,直接想要充公豪强的土地分给豪强的部曲,虽然这个时代的士族豪强们还远远没有进化到日后的门阀地步,但本能的对徐庶这个方法感到畏惧、反感和不快。
因此不管徐庶的本意是什么,他提出的这个计策最能斩断士族豪强和部曲之间的联系。
田产分给自己昔日的部曲了,这些部曲哪怕只是为了保护自己的田产,也会对旧日的“恩主”赶尽杀绝吧?
陆绩等人脸色刷的就变了,虽然他们都算是士族豪强里的温和派,但那也是根正苗红的士族豪强子弟。
因此,哪怕他们从心底里没有染指兵权,成为门阀的想法,但也会很清晰的感受到徐庶的计策对士族豪强的危害。
“主公,元直此计,治标不治本,不但与国法不合,更如元直所言,恐与主公清誉有污,还望主公三思。”
第一个开口的是陆绩,其人年纪虽小,性却刚直。
世界上许多事情就是这么有趣,虽然陆公纪第一个跳出来反对,可刘封却知道他是在座诸人之中最没有私心的那个。
别看陆家是真正的士族豪强,可到了陆绩这里的时候的的确确是没落了。
穷困肯定算不上,但家资产十不存一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因为族人都把宝换到陆逊那一脉去了。
而且颇为有趣的是,东吴晚期不算,那时候的江东大族早烂透了,政治上被孙家和权臣反复打压杀戮,可不就只剩下吃喝玩乐吗?
但在二宫之争前,江东大族普遍还是想要有所作为的,人才辈出,是真真切切的德、行并举,能力出众,要不然也不至于让孙权感受到空前的威胁,担心自己儿子会被这些人给架空了。
只可惜孙登早死,逼的孙权只能用自己另外两个亲生儿子钓鱼执法,将江东士族尽数坑杀。
别看孙权那么多个儿子,真正最受他宠爱的,唯有孙登一人。
在东吴政权中前期里面,各大士族豪强都还有些底线,陆家在这些士族豪强中也算是对平民最友好的一档,陆逊、陆抗父子俩一直都是谦虚谨慎的性格,生活也不奢侈,尤其是陆抗,更是到了节俭的地步。
且陆家直接掌兵,想要士卒用命,就要对士卒和士卒家眷好,士卒又不是孤身一人,连带着各个都有殷勤好友,这一延伸开来,一万人的部曲能给你牵连出十几万人的泽被。
陆绩本人也是,被孙权发配交州之后,在交州地方廉洁勤政,体谅民艰,大兴水利,改善民生,德行能力都属上乘,被陈寿评价为“以瑚琏之器,而作守南越,不亦贼夫人欤!”
反倒是一旁的顾邵等人,私心却要比陆绩多上一点,而且性格也远不如陆绩那么刚强直硬,虽然心中反对之见更为强烈,却都还在斟酌该如何劝谏刘封,而都没有来得及开口。
顾邵等人没有说话,可张温却坐不住了。
作为和陆绩齐名的东吴四喷,一起被孙权制裁的“讽议举正”之才,张温虽然言语不似陆绩那般生硬,但敢说话却是一点都不输给陆绩。
“主公,公绩之言,实乃正言,温亦赞同。”
张温倒是和陆绩有些类似,主要还是站在刘封的立场上着想:“如今朝廷日渐衰退,大司马公然蔑视朝廷,大将军孩视天子,天下有识之士,无不切齿痛恨。唯主公父子高举汉室大旗,振奋人心,万不可因小利而失人心啊。”
张温的话本质是和陆逊一样的,只是把利益说的更加清楚仔细,想要劝阻刘封。
刘封闻言,既不同意,也不反对,而是做了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随即询问起顾邵、陈泰等人的意见:“诸君又有什么看法?我已有先言,可但说无妨,即便说错,难道我还会以言罪人不成?”
这话一出,原本还坐得住的顾邵、钟毓等人屁股开始发热了。
原本他们其实是不太想发表意见的,这事太过敏感,而且很容易吃力不讨好。
因为在明面上来看,他们劝阻刘封是为了刘封和左将军整个集团好。
可刘封有多精明,他们不知道,他们家的老爹们还能不清楚?
况且人的影,树的皮,刘封能以少年之姿,在这短短五六年时间里,一手创建出如斯之大的基业,又怎么会是简单的人物?
在顾邵、钟毓等人看来,刘封恐怕早就已经看穿了里面的利害关系。
眼下要听他们的意见,不如说是想要确认他们的态度罢了。
“此事虽有碍国法,但情可以原。况左将军有持节之权,可便宜行事。”
剩下的一众人等里,陈泰相对要偏向于徐庶一些,毕竟他家发迹不过才刚刚三代,且在军略上毫无建树,所长仅为理政治学。
且陈家极其谨慎,到了夸张的地步,简直和司马家截然相反。
司马家是明谨实狂,在表面规则下玩的飞起,各种联姻顶级门阀,司马师的三任正室先是夏侯家的姑娘,后是羊家的姑娘,这可都是曹魏顶级名门。
中间个媳妇最次,但也是曹丕四大宠臣吴质的女儿,曹丕活着活着的时候,这位虽然不是顶级豪门,却享受着比顶级豪门还高的待遇。他可是敢在宴会上直接戏弄羞辱曹真,让曹真气的拔刀相向,却最终奈何不了对方分毫的牛人。
吴质最厉害的一点是,在曹丕和曹植争夺世子的过程中,他居然能同时得到曹丕和曹植的喜爱,这简直比两头下注还要夸张。
当然,这人的人品道德极其败坏,而且太过阿谀谄媚,行事又小人。曹丕继位之后,他就彻底抛弃了曹植,然后在曹丕身边讲述曹植的坏话。
等到曹丕死了,他又毫无廉耻马上掉头跪舔起了司马懿,可不论他人品有多败坏,但他的的确确是曹丕时代的顶级权贵,儿子也在西晋当到了三公,是彻头彻尾的士族门阀派骨干。
司马昭的正室也一样,是东海王氏,当时曹魏豪门领袖,三公王朗的孙女。
庶长子司马伷,娶了诸葛诞之女诸葛氏,这又是一个曹魏的顶级名门。
两个闺女,一个嫁给了荀彧的孙子,一个嫁给了杜畿之孙,京兆杜氏的继承人,未来第一个文武庙双优的大牛杜预。
曹睿对司马懿起疑心可不仅仅是刻薄寡恩,事实上曹睿要真刻薄寡恩,就凭这些联姻,把司马懿给弄死都是正常结果。
与其相对的是,陈家除了陈群为荀彧看重,娶了荀彧的女儿外,再没有和豪门联姻的记录,也正是如此,陈群久任三公,儿子陈泰都当到左仆射了,身死族消,后世子孙别说门阀了,连家学都没有传递下去。
本质上来说,陈群大搞九品中正制,不但不像网上谣传那样是为了讨好士族豪门,其实反而是为了帮助曹魏政权集权中央。
陈家本身就是最另类的顶级豪门,而且也和顶级豪门玩不到一起。
曹睿就是个典型的聪明人,别看他捧着司马懿,可实际上最倚重的反而是陈群。
陈群在三公的位置上一直呆到去世,荣宠之极,晚年甚至还能劝阻好大喜功的曹睿兴修宫殿,可见何其得宠。
反倒是都快被吹成曹睿干爹的司马懿,被曹睿各种使阴招,下绊子,离间羽翼,几乎无力挣扎。
要不是司马懿命太好,曹睿短命暴毙,死前又被近侍背叛,他还真未必能活到和曹爽勾心斗角。
陈泰的性格秉承父祖,虽然更为刚强一些,但也强的有限,本质还是属于有梦想,知疾苦,能共情底层百姓的性格。
陈泰的力挺,引来了徐庶的感激目光,这可是至今为止唯一一个支持他的声音。
刘封点了点头,目光转到了钟毓、顾邵、孙权三人的身上。
这三位可是老牌子的士族豪强了,即便算不得士族的孙家,那也是富春当地的百年豪强,对田地的饥渴程度更在士族之上。
刘封这一注视,登时给钟毓、顾邵、孙权三人带来了巨大的压力。这种压力即便是已经出仕了的顾邵、孙权也有些承受不住。
三人难就难在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要说自己真心支持徐庶,那简直是把刘封当傻子。
要说自己反对,可没有好的理由,也根本说不过去。
想闭嘴,刘封又不让。
想开口,可为时已晚,要是早点说,像陆绩、张温那样,也能对付过去。
可现在再想鹦鹉学舌,那恐怕刘封未必肯放过他们。
就在几人头疼不已的时候,孙权突然眼前一亮,有了主意。
“主公,元直、公绩皆是良言。”
刘封的目光落到了孙权身上,这厮其实能力极强,堪称文武全才。
虽然军事上被人连番打爆,在他身上各种刷战绩,可看看他的对手都是谁?
曹魏唯二的武庙,五子良将军功第一,能让关羽生出爱才之心,白马英姿与子龙相提并论的三国T0级将领张辽。
也就是孙权实在太过倒霉,遇到的都是强过他的对手,再加上合肥的地理优势,否则孙十万也有机会可以是个褒义词的。
对于孙权的开口,刘封很有兴趣的看了过来,等着对方继续说下去。
果然,孙权还有下文。
“权思索再三,生出些许想法,或可采元直、公绩所言之长,汇于一计。”
孙权悄悄瞥见刘封的反应如常,心中稍稍松了口气,赶忙将后续想法图盘而出:“主公或可依江东之例,约定价格后将上庸之地分于申家部曲,然后以田产所贡每年偿还。如此一来,既不违国法,又为国添财,还能解决上庸地方的困局,可谓一举多得。”
刘封不置与否,继续看向钟毓和顾邵。
两人毫不犹豫,异口同声的支持道:“仲谋之策,可谓妙计,臣下附议。”
“元直、公绩,你们对仲谋所言,有何看法?”
徐庶心中暗喜,孙权虽然改了他的建言,便分发为赎买,但归根到底还是建立在他的意见之上的,而且土地也分配到百姓的手中,以刘封的英明,不难看出其中关窍,所以他是一点都不担心自己的功劳会被孙权夺走。
因此,徐庶当即拜服道:“仲谋之策,确是剔糟存精。”
陆绩则是个直肠子,对事不对人,孙权的策略的确要比徐庶强,他也点头认同道:“仲谋之策,绩不如也。”
刘封这才缓缓点头,露出了一个笑容,赞许了孙权一句:“元直过切,公绩过迂,仲谋此言,倒是弃两弊而得两全,确实不失为上策。”
孙权耐住心中的大喜,尽力维持一个郑重的神情,态度谦逊的回道:“主公谬赞,臣下愧不敢当。”
“好,既然诸君一致认同,那此事就如此定下了。”
刘封当即决断道:“此事就让庞士元去办,事成之后,一并计功。”
陆绩、陈泰、钟毓、顾邵、张温、孙权、徐庶等人齐齐应是,写好诏令之后,刘封当即签字画押。
随后,七人依次退出,只留下刘封一个人在堂上,脸上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