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七十二章 良辰美景奈何天
“公子,想听什么曲子?”姑娘轻抚瑶琴又问了一句。
“哦……”,范大志终于反应过来:“《凤求凰》……”,话刚出口又觉唐突,慌忙改口道:“《高山流水》可好?”
只见姑娘耳坠晃了晃,举袖掩唇而笑。
这一笑,如春回大地,百花绽放,范大志看得心驰神摇,慌乱中碰翻了青玉酒壶,杜康酒泼在鲥鱼上,混着鱼腹中的火腿片泛起眩目的光。
姑娘葱白的指尖掠过琴弦,弹的却是《汉宫秋月》。
面对自己心仪的女子,生性痞懒的范大志笨嘴舌拙,心中惴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也许,这就是所谓的一见钟情。
抬手拨弄琴弦的刹那,姑娘腕间银铃与琴弦相击,泠泠如碎玉,灯火恰好攀上她侧脸,将那颗唇边痣映得忽明忽暗,额间花钿原是金箔贴的折枝梅,此刻却似被呵气融化的雪,蜿蜒成一道旖旎的春痕。
“好……姑娘真是琴艺无双!”
一曲终了,范大志抚掌,说了句很没新意的夸赞。
“奴家唤做狸奴……”,姑娘轻声细语道:“既然公子喜欢,奴家就再为公子唱一支曲,权且算做添头罢……”
璀璨楼普通乐姬奏一曲需铜钱三十贯,二楼雅间厢房则要六钱银子,乐姬若是遇到心仪仰慕的宾客,会多奏一曲做为添头,这对一般自诩风流的宾客而言是非常难得,且值得炫耀的美事,可惜范大志对此全然不懂,仰着一张胖脸点头傻笑:“嗯……好啊,好啊!”
缠枝青铜熏炉吐着苏合香,却盖不住狸奴身上淡淡幽香,她檀口轻启,声音米糯,发间茉莉随着唱腔轻颤,落在锁骨处的花瓣被薄汗洇湿,竟比珍珠还要莹润三分。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唱至《牡丹亭》惊梦处,狸奴眼波流转似春水漫过青石,烛芯突然爆了个灯花,将她鬓角汗珠映成琥珀色,那粒墨痣随吐字微微颤动,像停在花瓣上的玄凤蝶,稍纵即逝的艳色里带着不容狎昵的清冷。
最妙是转调时的抬眸,灯火恰从琉璃罩的菱格漏下,在她瞳孔里碎成烟尘,那颗唇边痣隐在光影交界处,似判官笔尖悬而未落的墨,又像剑客收鞘前最后一点寒芒,这般容貌,教人想起深秋月下将枯未枯的白海棠,于无声处处愈见惊心动魄的美艳。
范大志不知不觉间又痴了……
看她梨涡浅笑,范大志心生欢喜,见她黛眉微蹙,范大志黯然心痛,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无不牵动范大志的心,让他徒生出一种“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此生愿足矣”的感觉。
“公子尽兴,奴家告辞!”
一曲唱罢,狸奴轻轻颔首,抱起瑶琴就要离去。
“哎,哎……”,见狸奴要走,范大志起身离席,不防衣袍后摆被座椅压住,扯得身体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作为璀璨楼的乐姬,狸奴阅人无数,眼前这个略显紧张又笨拙的胖子,明显不是个混迹欢场的常客,他望向自己的眼神虽然充满炽热与爱慕,但眸光澄净剔透,丝毫没有那种让人反胃的淫邪与贪欲。
“公子还有何事吩咐?”看着面红耳赤的范大志,狸奴忍住笑,轻声问道。
“嗳……哦,姑娘辛苦许久,想必……也饿了吧?我一个人……也吃不了这么多,想请姑娘一起品尝。”
范大志挠了挠头,说到最后,语气近乎哀求。
“多谢公子,奴家不饿……再说……店里规定是不允许我们陪侍客人用饭的……”狸奴摇头拒绝,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
“简直岂有此理,我花银子点的菜,我喜欢请谁吃就请谁……这璀璨楼,当真是店大欺客……来来来,你安心坐下,我看哪个敢不允许!”
范大志一拍桌子,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
“公子莫要难为奴家……若是被掌柜的知道,少不得又要责骂……”狸奴怀抱瑶琴,眸子莹润欲湿,看上去楚楚可怜。
“天子脚下……难道没有王法了么?简直欺人太甚,我去找掌柜说理!”
范大志看着姑娘柔弱无助的模样,心中怜意顿生,怒气冲冲地就往外走。
“公子莫去……奴家答应就是!”
狸奴见范大志动了真怒,害怕事情闹大,急忙出声阻拦,将瑶琴放置琴台,径自走到桌前坐下。
“这就是了……听人劝,吃饱饭!”范大志喜笑颜开,鎏金錾花银箸在清蒸鲥鱼上方悬了片刻,最终夹了块皮脆肉嫩的鸽腿,放在狸奴面前碟子里。
“吃啊……不用客气……嗯,这个也不错,快尝尝!”
看着姑娘面前渐渐堆成小山的鎏金碟,蟹粉狮子头上的油花映出她姣好的面容,范大志心里说不出的开心。
“奴家……吃不下这么多。”
姑娘细若蚊呐的声音被楼下突然的喝彩声淹没,大志抬眼望去,街市杂耍艺人正喷出火龙,火光透过琉璃窗在她白皙的侧脸跳动,范大志顿觉自己的心也随之跳动。
狸奴吃的很秀气斯文,小口小口喝完半碗羹汤,撕下一小条炙牛肉,放入口中,吃着吃着,她睫毛闪动,豆大的泪滴,突然簌簌而落。
范大志顿时慌了神,放下手中剥了一半的河虾,赶忙问道:“姑娘……这……这是怎么了?”
“奴家……很久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了……奴家自小受苦,小时候父母多病,先后亡故,被婶子卖到了勾栏院……”
狸奴说着,忍不住掩面抽泣:“在勾栏院里常受行首打骂责罚,好不容易学得琴艺,又迫于生计抛头露面,供人消遣……奴家见惯了,也厌倦了……这烟花场里的尔虞我诈……今日遇到公子,全然不似那些登徒子,奴家心中感激……”
范大志听到这里心如刀绞,不由吟道:“……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
“公子才学不凡……竟做的出这般好诗!”狸奴眸中闪过异彩,拍手称赞道。
“我哪里会做诗……这是前朝大诗人白乐天做的《琵琶行》,姑娘身世凄苦,与诗中人倒是很像,让人不由感慨……”
范大志被她一夸,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摸了摸鼻子低下头。
“还叫人家姑娘……奴家唤做狸奴,公子可以叫我阿奴……”
狸奴手指抚弄着鬓边秀发,颊上飞起两片红晕,眸中闪过一丝狡黠,低头轻声道:“狸奴身如浮萍,四处飘零……今日遇见公子,想必是上苍眷顾……”
“阿……阿奴,我要为你赎身。”
范大志握紧拳头,霍然起身,情难自抑道:“我要为你赎身,还你自由……”
“公子……兹事体大,切莫冲动!”狸奴脸色震惊,也跟着站起身。
“我……我范大志虽然文不成武不就,但……但是我……我一定想办法为你赎身!”
范大志端起桌上一杯酒,仰首一饮而尽,随着烈酒下肚,一颗滚烫的心,仿佛燃烧起来。
一对小儿女,敞开心扉,随着越聊越深,彼此间的距离也慢慢拉近,不知不觉,夜色已浓。
皓月当空,街上渐渐冷清。
春融坊里的池塘荷花飘香,响起阵阵蛙声。
塘边阁楼响起吱呀开门声,月光下一个姣好的身影走进房中,燃亮了灯。
“你怎么才回来?”
纱帐中,曲线玲珑的女子,披着一头青丝,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睛。
“哎呀……你又喝酒了?老实交代,跟那个野男人鬼混了?”
“唉……累死我了!”女子将灯烛放在台上,坐在铜镜前摘下头上簪子,噙在口中,纤纤玉手将秀发解开,镜中朱颜真真,正是刚从璀璨楼赶回来的狸奴。
“今天遇到一个胖子,人倒是挺老实……就是没什么心机,两杯酒三句话就透了所有底细……”,狸奴将簪子放进梳妆盒里,嫣然失笑,与那个文雅端庄的抚琴女子,简直判若两人。
“那你们聊了这么久,你……该不会是看上他了吧?”纱帐中的女子打趣道。
“是他看上我了,还要为我赎身。”
狸奴一撩裙裾,架起二郎腿,足尖挑着绣鞋晃荡着:“唉……本小姐天生丽质难自弃,没办法……朱七七,就问你气不气?”
“哎呀呀……怪不得阿奴你两坨腮红,原来是动了春心,要跟人私奔啊!”
纱帐中叫朱七七的女子来了兴趣,翻身坐起:“来来来,快老实交代,有没有和人家拉上手,亲上嘴?”
“本来还给你带了鸭腿呢……让我先撕烂你的嘴,你个小浪蹄子。”
狸奴轻笑一声,起身扑向床榻,纱帐飘飞,朱七七一声娇笑,顾不得春光乍泄,探出一条白生生的臂膀,也去掐狸奴的腰间,两个活色生香的女子打闹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