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零五章 久别重逢
“你走之后，鲸海的情况大体就是这样了。黑炭和见性现在都能帮晴川姐分担不少事务，不过你也知道鲸海本地那些修士的德行，能堪大用的实在没几个。”无量城修士驿馆的密室内，宋紫薰一边摆弄着手上亮闪闪的珠串，一边将江枫离开后鲸海发生的种种娓娓道来。她的叙述总是带着几分跳跃，时不时就会陷入自己的思绪里，让江枫不得不反复提醒她回到正题。
其实宋紫薰也不想这样失态。
只是这间密室的布置实在让她坐立难安。她原本预想的场景，该是隔音法阵笼罩下的清雅静室：两个素净的蒲团，一张古朴的矮几，笔墨纸砚井然有序，正适合品茗清谈。可眼前这间房——多半是因为柜台前那场误会——明显是为久别重逢的道侣准备的：造型轻佻且充满诱惑情调的幔帐，松软的锦缎床榻上绣着交颈鸾鸟，案几上摆着几件造型暧昧的低阶法器，墙上还挂着标注“额外付费”的奇怪图卷……她倒是好奇的有心看看，但这情景，似乎又有些不太合适，她这么想着，猜度着，思路不由得就乱了起来。
江枫也是头一回见识这等阵仗，暗忖天音寺竟有如此别致的驿馆，改日定要让庶务长老郑鲁达来取取经，在东湖、北木、东亭三郡也置办几处，毕竟毗邻外宗，总有些腰包鼓胀，又趣味不同的修士愿意为特殊体验一掷千金。
作为过来人，他稍加端详就参透了那些法器的妙用。见宋紫薰时不时耳根泛红，便知她定是胡思乱想得厉害。此女虽容貌出众，修为也相若，根骨也算绝好，却非他中意的类型，更无意再惹情债。若非她先前存心戏弄，此刻二人也不至于在这般尴尬的处境下叙旧。
“你徒弟江之问被龙隐家收留了。”宋紫薰突然转回正题，“据说是家主龙隐英代破例收为关门弟子。可坊间都说这位从未收徒，其中必有蹊跷。”
江枫对这个消息不置可否。但他心知肚明，从不收徒而又突然破例，必是冲着徒弟身上的罪城秘辛。怒火在胸腔窜动，又被理智生生压灭。
在没有足够实力前，任何愤怒都是徒劳。
待处理完海棠散人府的事宜，必须尽快赶回鲸海周旋。只是面对有天级修士坐镇的家族，恐怕还得请师父许福宁出手。但师父的威望终究局限于北陆，龙隐家未必买账，看来还需另谋良策才行。
“云奇近况如何？”江枫转而过问另一名徒弟。
“他也在晴川姐的府上帮忙，本来想去云游，但被我们劝止了。偶尔随黑炭转转，这样至少还算安全。黑炭的修为有松动的迹象，倒是件好事。他老是埋怨你骗他，又不详说，你骗他什么了？”
“感情。”江枫轻描淡写地胡乱应付，他知道英歌抱怨什么，无非是骗他出了“千幻境”，左右没有之前自在罢了，不过总比困在幻境中扮青蛙要好得多吧。
“你连男人都骗？”宋紫薰瞪圆了杏眼，“我回北陆后特意打听了，你明明有家室还敢招惹晴川姐……”她突然压低声音，“渣男，你打算怎么善后？”
“什么怎么善后？”江枫浑不在意地挑眉，心道你知道的不过是冰山一角，我要是和你说都是真感情估计你也不信，“我近日要赴北剑门之约，探索乱石海附近的海棠散人府遗迹。北剑门主万斐然亲自组织的队伍。”
“很危险？会送命吗？”宋紫薰对“遗迹”毫无经验，秦九贞轻易是不会让自己去做这种挖坟的事情的，她更喜欢让弟子规规矩矩的做好自己交代的任务，按部就班的领取超额奖励。
“说不准。力宗前些日子派出的队伍，无人生还。”江枫自然捡能说的说，他总不能说自己要去埋伏万老魔这等伪天级修士，虽然目前是否在海棠散人府动手，他尚未可知，只是种种迹象表明，很有可能就在此地，毕竟在遗迹中，发生什么意外都不足为奇。
“那……”宋紫薰突然凑近，芳香扑面而来，“在你可能送死之前，能不能先去趟公冶锴府上，把我们的事情澄清一下？”
“澄清什么？”心想这误会早就说不清了，澄清本身没有问题，但去了公冶锴的府邸，会不会沾染点什么别的因果，便不好说了，元婴都是人精，一定能根据一点小事咂摸出点别的味道来，没有真正的请托，还是少接触为妙。
“我还没出阁呢！”宋紫薰轻咬朱唇，眼中带着恼意“就这样平白无故沾了污名，你倒是无所谓，可我的名声怎么办？连我师父……”她说到这，猛地顿住，想起师父秦九贞可是亲自验过她身子的，自然知道她仍是完璧。
“怎么，你有了心上人？”江枫随口问道。
“没有！”宋紫薰气鼓鼓的说道，“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若是有，我亲自去跟他解释也行，我作为一宗掌门，还是有几分信誉的。”江枫耸耸肩，“大婚时我还能随份厚礼。至于公冶锴那老狐狸，不过是看在我师父许福宁的面子上，才对我客气几分。不过有这个面子在，你将来在无量城不也会过得更自在？我猜，你之所以躲到这儿来，是因为金光阁实在待不下去了吧？所以你那位护短的师父，才给你在这儿谋了个闲职？？”
“这一切还不是你害的！”
宋紫薰腾的站起来，咬牙切齿，但偏偏又无可奈何，只能浑然无助的又坐了下来，“当初要不是你在阵前抓了我，我怎么会……”说着说着，她竟抱紧双臂，眼眶泛红，声音里带上了哽咽，全然不像金丹四重的修士，倒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小姑娘。
江枫暗自摇头，心想这丫头好歹也是名门出身，怎么还是这副嘴硬手短的性子？不过当年若不是她这般好拿捏，也不至于那么轻易就被自己擒住，最后还被拐到鲸海去，要是性子烈的，早就要死要活自爆金丹了。虽说这事并未传开，但一个女修在外落于敌手那么久，宗门里难免有些风言风语。以她这傲娇性子，怕是受了不少闲气。
“好了好了，”江枫难得放软了语气，试图安抚，“混不下去大不了回鲸海，不行也可以去浅山宗。”
“鬼，鬼才和你去浅山宗。”宋紫薰继续哭，本来略施粉黛的脸现在都花了，眼尾泛红，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要不……我补偿你？”江枫试探着问。
“补偿，什么补偿？”宋紫薰忽然就不哭了，像一个哭闹后被承诺可以尽快拿到礼物的孩童。
“这件法器……”江枫从储物袋中拿出了疑似有问题，准备在天音寺出手卖掉的“青鸾守心珏”。
“只是件三阶法器，这种破烂就想补偿我？”宋紫薰竟只瞟了一眼，便鉴定出了品质，大宗名门子弟，多少还是有些眼光的，“还是二手的，江大掌门，你的补偿就这么寒酸么？”
“不是让你收下它，”江枫不禁露出了略有不好意思但却坚定的笑容，“我是说，你可以帮我把它卖掉，赚个差价。”
“想你的美事！”
宋紫薰起身一脚将老神自在，异想天开的江枫踢开，虽然未用尽全力，但也让江枫猝不及防，“本姑娘才不稀罕这种小买卖。”她气呼呼地抹了把眼泪，“等着，我这就出去喊人，说浅山宗的奸细混进来了！这次，就算是公冶锴也保不住你！”
…………
“据说若贸然开启此处，便是‘九老’亲临也保不住我等性命。”
泰荣浩的声音在呼啸的罡风中显得格外凝重。他须发皆白，裹紧银色裘袍，蹒跚着踩着厚厚的积雪，在茫茫白原上艰难跋涉。终于，在一处被风雪模糊的冰裂隙前停住脚步，这里就是吕之勉特殊标记过的位置。
此处便是北荒，十万大山深处，无名所在。
举目四望，天地间只剩刺眼的亮白。没有起伏的山势，没有变幻的云霞，连时间都仿佛被冻在这片永恒的荒芜里，慵懒的不想流动。
“所以，这就是现有的全部成果？”清脆的少女嗓音突然刺破风雪。
说话的是个十七八岁模样的女修，模样还算周正，肌肤在罡风中竟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她看似娇弱，实则的确是个瘸子，她用那只还算正常的右脚踹开堆积的雪块，踉跄着凑到泰荣浩身旁。
“能找到这里已是侥幸。”
接话的竟是个蜷缩在巨人女子怀中的男童。那女修身高九尺，肌肉虬结，肩宽背厚，在北荒却算得上清秀佳人。此刻她眼神涣散，如同提线木偶般跪坐下来。男童周身突然迸发耀目金光，流淌的光晕化作溪流，欢快地穿透冰层，直坠千丈深渊。
“朱谦牧，小心反噬！”
“嗤——”男童舔掉嘴角溢出的血珠，“老夫这副模样，还有什么可失去的？姜恪圭，叫你尊声‘前辈’很难么？”
被唤作姜恪圭的少女甩动缀满银铃的辫子：“就你这奶娃娃模样？吕之勉要是能给我找具像样的尸身，我都能当你师父了。”
“幸好没让你当奶娘。”金光中的男童冷笑，“否则老夫宁可自爆金丹，重生一次重头再来。”
“不要吵了，大事要紧。”唯一正常的泰荣浩喝止了两人的拌嘴，这种每日都会进行几次的争辩，实属家常便饭。吕之勉不在，他已经算得场中唯一一名正常人了，他有时候难免会想，这种“老幼病残”的组合，真能完成那件撼动天地的大事吗？
还有，吕之勉所说的开启此间所需的饵料，到底会是什么呢？
“极渊中物，且勿动用。”
他喃喃重复着那句告诫，眼底闪过一丝忧虑。其实他并不担忧这“极渊”之中有什么可怕的足以毁灭自己的东西，而是怕……这件事的后果，是不可原谅的存在。
…………
“你听好，不是我原谅你！”
宋紫薰杏眼圆睁，挣脱了江枫并不牢靠的拉扯，“是我本来就约了闺蜜同游，没空和你这种无赖斤斤计较！”
她最终还是没有去告发江枫，当然，这是看了慕晴川母子的情面，也是确实想在天音寺呆下去，她不想再弄得满城风雨，失去最后一个落脚地，否则就只能灰溜溜的回鲸海了，至于浅山宗，想都不要想！
“是是是，那帮我卖法器的事？”江枫得寸进尺，他紧随宋紫薰除了修士驿馆，直奔仙踪亭。
这仙踪亭是处千年名胜，亭台楼阁掩映在云霞之间，与天音寺肃穆的佛门气象截然不同。宋紫薰早听闻此处景致绝佳，只是独自一人总提不起游兴。今日借着约见闺蜜的由头，倒是一偿夙愿。
“待会见到我闺蜜，不许让她误会我们的关系！”她突然停步，转身警告道，相比卖法器，这才是重要的。
“我们有什么关系么？”江枫一脸无辜。
“当然没有！”宋紫薰哼了一声，“这还差不多。但也不能装作素不相识，就说是……金光阁的朋友，不，不行，金光阁可没有什么妖族……就说来自鲸海的朋友，这样说，反正她也不知道鲸海妖族到底应该什么样。要不你就用黑炭的名字吧？”她一路神叨叨的帮着江枫编造身份，“不过这样也不好，我们毕竟是无话不说的好闺蜜，骗她总是不好的，而且你也不是很黑，听起来怪怪的。”
正纠结间，远处山道上突然传来清脆的呼唤：“紫薰！”
这个时候，她忽然发现闺蜜正等在不远处，摇手向她打着招呼，她赶紧三步并作两步的疾走，几日不见，她似乎又清减了，倒是应该劝劝她，男人有什么好啊，整日里为情所困，哪有自己这般逍遥自在。
“佳妹！”她快步迎上，却在三步之外僵住了——那道倩影竟与她擦肩而过，面带比往日更绽放的笑容，如乳燕投林般扑向身后。
“夫君……”带着哭腔的呼唤让宋紫薰如遭雷击。
她机械地转身，看见自己最要好的闺蜜晏殊佳正紧紧搂着江枫的脖颈，泪珠簌簌落在男人肩头。而那个该死的混蛋居然轻拍着佳妹的背脊，动作熟稔得令人心惊。
“渣……渣男……”
宋紫薰终于明白闺蜜，偶尔会凝神静思，又间或低眉浅笑是为了谁。此刻她恨不得脚下突然裂开道缝隙，好让自己立刻消失在这尴尬到极点的场面里。
山风卷着几抹花瓣掠过，她站在原地，突然觉得方才担心“被误会关系”的自己简直可笑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