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寒梅落尽香如故(4)
那个冰冷的家,破碎的家,悲恸的家。
在此后的岁月里,我曾几度回沪,徘徊于卡德公寓402室对面的林**,眺望那熟悉的阳台和窗户,久久不忍离去,也不敢上楼,我没有勇气踏入那个套房,再推开那扇通向后阳台的门,去捡拾撒落一地的红红的心脏的碎片。
我自觉愧对母亲,只能带着一颗破碎的心苟活下去。
第二天,父亲带着我们同去长征医院的太平间,我机械地挪动脚步,身边还有个小姑娘搀扶着我,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是谁,黑黝黝的太平间冰冷,抑不住的惨淡,像尘封的蛛网布满了空间。
一个抽屉缓缓拉出,像一团迷雾渐渐靠近,我拨不开眼前的朦胧,父亲的声音浑浊嘶哑:“侬晓得啥人来看侬,阿波囡从北京回来了……”
一道闪电击中我的头颅,我倒在铁抽屉上,看见了我母亲干枯昏晦的面庞,那半合的眼角处有一粒泪珠的晶莹,那微启的双唇间,依然闪出几颗洁白的贝齿。
茫茫的虚空里,浮现出黑人牙膏的古老广告,那戴着高筒礼帽的黑人,露出晶亮的牙齿,在微笑,苦笑,狞笑……母亲,你是一支被挤扁挤干的黑人牙膏!
我弯下去,脸对脸地贴着母亲,冰冷;我摸摸母亲的纤手,冰冷。
冷啊,怎么可以这么冰冷?我木木地解开棉袄的衣扣,笨笨地褪去一只袖子,我希冀以我的体温温暖我的母亲,我希望和我的母亲合为一体!
母亲,我要你回来!
请你回来一次,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弥补作为一个女儿的责任!
我爱你,我们都需要你,我要……父亲和弟弟见我举止失常,便寸步不离。
弟弟也迷迷糊糊,张口闭口都是母亲生前的琐事,我睁眼闭眼全是母亲生前的模样……母亲说过:“阿波囡,我将来不是自杀就是发疯”
母亲走了第一条路,年方四十九岁。
为什么?为什么?母亲错以为“文化大革命”
会像历次运动一样,支持自己唱革命戏做革命人,自认为解放以后一直是紧跟正确路线,在逆境中坚守,在苦难中抗争,忍受带血的皮带,忍受长夜无归的检查,忍受冰天雪地里倾倒粪桶,差一点滑进粪坑的折磨……这么柔弱的病歪歪的母亲却从不低头,拒不承认反党。
1月16日,母亲将在宝兴路火葬场化为一缕轻烟,送行的只有父亲、弟弟和我。
剧团掌权者发来一纸通知:自杀叛党!
想给母亲换一套衣服,不允;想戴一朵白花,不允;想挑一只精致的骨灰盒,不允!
不允!
不允!
不允!
小车推出来,我抚摸着冰冷的车沿,寒意即刻浸透全身,钳住了泪,锁住了口,颤抖了双腿,只剩下精疲力竭的躯壳,只剩下反反复复的一句誓言:我从此不再软弱,不再怯懦,无论为朋友为亲属……当天风海雨再一次奔突时,我的行为被视为东方夜谭,几近付出生命的代价。
车要走了,弟弟抽出一条蓝色的羊毛围巾,抢前几步,把围巾垫在母亲的脑后,推车人干涉,弟弟恳求:“求求侬,让她带去”
推车人看了一眼,口气稍稍平缓:“这么新的围巾,烧了太可惜了”
父亲拍打着灵车,老泪纵横,嘶声呼唤着我母亲的小名:“金妹,金妹,侬为啥这样做?为啥这样做?”
车走了,弟弟在后面追:“姆妈没枕头,没枕头”
……从火葬场回家,不,回华亭路丁宅。
母亲乘风而去了,顾宅也不复存在。
我暂栖父亲的家。
此时的丁宅也仅剩下一间卧室。
父亲把床让给我和弟弟,自己睡地铺,说我是远道而来,睡地铺会受凉。
天很冷,被很厚,只是再厚的被褥也焐不暖我的心,泪水冻在胸中,结成冰坨,麻木了我的神经,僵硬了我的四肢。
父亲望着我失魂落魄痴痴呆呆的模样,急得搓手跺脚团团转。
他东寻西找,搜遍了箱笼衣橱的角角落落,翻出一件黄色的海虎绒小大衣,夹在腋下,脚步散乱地走出了门。
第二天中午,饭桌上多了一锅热腾腾黄澄澄的鸡汤,香气扑鼻。
父亲给我们分盛在碗里,唠叨着说:“这只老母鸡真肥,吃了好有点热气”
弟弟好奇:“啥地方有铜钿好买老母鸡?”
父亲侧脸指指坐在他身边的小姑娘,刚吐出“她的……”
两字,声音就潮乎乎地湿透了,被折断了。
十几岁的小姑娘几乎把鼻子埋进了鸡汤碗,那副馋涎欲滴的样子令人心酸。
这是物质的需求、生存的简单需求。
但在1970年,上海城里的一只老母鸡可也是有钱没处买的稀罕物资。
她专心致志地喝着鸡汤,似乎周围的事都与她无关,此时她只活在一碗鸡汤里。
民以食为天,小妹妹你饿了多久了?这姑娘夜夜在二楼的楼梯拐角打地铺,日日亲亲热热地喊我“阿姐”
,可是我沉浸于悲恸中,一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她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解惠芳,正读初中。
动乱乍起,两老被赶入牛棚,丁阿姨领养的侄子潘小海投奔江苏南通生身父母处,解惠芳无处可去。
我父亲获准每月回家三小时!
付清房租煤气等,买好油盐酱醋米,只能挤出三元钱给她作一个月的菜金。
每月三元,每天只一角。
她每天只能花七分钱买一根腌萝卜,花三分钱买辣腐乳……父亲弹去眼角的隐泪,挤出几丝苦笑,自嘲地说:“一件小囡大衣,抄家没抄掉,卖掉了,卖掉了”
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痛痒的轶事。
我听着眼泪刷地下来了,胸中堵着的那坨冰仿佛遇上了火渐渐融化,我望望身边的小妹妹,苦难让我们的心走得更近。
一件小大衣成为此时此刻丁宅的最值钱的一笔财富,父亲用它为我换来了一只老母鸡。
困境中的深爱,提起了我泪库的闸门,泪水汹涌奔突,父亲抚摸着我的后背,说:“哭吧,哭吧,哭出来就好啦”
我伏在父亲的肩膀上大恸,不知哭了多久,无意间触及父亲的右腿,仿佛撞击了一棵大树。
我滑下身躯撩起他的裤脚边不由大惊失色,他的腿又肿又硬,像一只粗糙的大象的腿。
父亲摇头叹息:“老毛病啦。
……我现在只想早点死,没有心思去看病……”
临别之时,我把携带的所有的钱全都塞进了父亲的口袋。
我的父亲没有推辞,涨红了脸喃喃地说:“我要加倍还给侬……”
生命如蚍蜉,别说撼大树,就连自己也撼不动,死难,生更难。
在那场“史无前例”
的灾难中,一代名旦石筱英最终受不了生的痛苦,吞服二十粒安眠药和一瓶敌敌畏;汪秀英咽下十二颗图钉,两人侥幸被救活;邵滨孙之妻筱爱琴、筱文滨之徒袁滨忠先后自杀身亡。
沪剧生、旦中百折不断的要算是我的丁阿姨,曲己恶受,吐出一句名言:“我是砧板上的一块肉,挺斩吧”
决不自我了断。
也正是有了丁阿姨,才使我父亲挺过那艰难困苦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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