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寒梅落尽香如故(1)
在那狂暴的年代,整个沪剧界被批斗的人群中,有两个宁死不屈的人:一个是人民沪剧团的原党支部书记陈荣兰,另一个是努力沪剧团的原团长、我母亲顾月珍。
1970年1月12日,我还在北京房山县南如公社的人民日报农场劳动,突然接到一份加急电报和长途电话,告知母亲病危催我速归。
我火速坐上了南下的列车,在卧铺上翻滚,心事灼烫了被单,只得蹭下窄梯,按下折凳,从窗缝中偷吸凛冽的寒风。
窗外是漆黑的夜,紧追不舍,有时举近一簇灯火,又迅捷移走。
往事如夜,坠弯了我的心弦。
1965年我从北京大学毕业,分配到人民日报社工作,每年有一次探亲假。
假期回家我总是感觉到母亲背负着沉重的心理包袱,究竟是什么呢?我只能从弟弟的嘴里和母亲的语言碎屑里略知一二。
作为母亲唯一的女儿,总希望能给她减轻点什么。
可是能做什么呢?母亲不就是想演现代戏革命戏吗,那又何错之有呢??”
哪知他拖过一把椅子稳稳坐定,欣赏我的窘态,唇边荡开得意之花,微微压低嗓音:“怎么会呢?她是一个十分简单的人。
只知道人生三件事:入党,进国营,演戏给**看”
他说的是事实,但以一种揶揄的口吻说直让我有些受不了。
我猛地甩出一句话,自以为是一发炮弹:“您怎么知道勃朗特姐妹?您一定看过她们的书”
孰料,他笑声琅琅,洞若观火:“最高学府的大学生,你别挑理。
**人要批判旧世界,就要了解旧世界,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说是不是?”
我不能容忍他言词中嘲谑的外壳,却欣然接受那些坚实的内核。
有人说过他的一则轶闻,说他在香烟壳子上写几个字,就能上台口若悬河地说上半天,台下的人不瞌睡,不溜号,还报以热烈的掌声。
大约是我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赞叹,他的笑容便柔和起来,他站起身,取出夹在腋下的一个纸包,小心翼翼地放于桌上,解开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报纸,是一部《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早听说你爱看书,给你带来了一本”
《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一本泛黄的旧书。
从来没有听说过。
我抬头望着他,他读懂了我的目光,轻轻解释:“知道《金瓶梅》吧?这是外国的《金瓶梅》。
比《金瓶梅》还《金瓶梅》。
北京大学的高材生,可以看看,一星期后还我”
在那个封闭的年代,小说里的爱情描写都被视为非礼,《金瓶梅》只是听说过,说里头有直露的黄色描写,这个外国的《金瓶梅》会是怎样呢?在一个求知欲甚旺的年龄里,我哪里受得住这种好奇的刺激,但又绝对要背着母亲看,就从烟纸店里买来一张牛皮纸,把书皮和扉页都严严实实地包了进去,折叠出四只坚固的小角。
于是十九岁的女孩进入了另一个阅读世界,自然辨不清**与色情的差别,从小耳濡目染的是中国古文化的雅洁,从小敬佩母亲出污泥而不染的守身如玉,所以随着阅读的深入,东方的正统文化与西方文化彻底地打了一架,打得我心慌意乱,晕头转向。
一个星期后,孙部长来了。
我乘他一个人在客厅的时候把书还给了他。
他看见新包的书皮,嘴角翘出一丝微笑,带着善意,带着戏谑,兴致勃勃地问:“好看吗?”
我凭直觉不敢承认,如一头小牛顶起了尖尖的角:“不好看,不好看”
我的怒气像玻璃碎屑扬入了他的脖颈,他抽了一口气,抬起眼,明显地射出诧异和不满,反问:“你是不是北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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