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一枝春带雨(4)

梨花一枝春带雨(4)

老大哥替笑明明买了回上海的船票,还将她典在当铺里的旗袍赎了回来。

只是香港天热,当铺里织物衣被又多,难免生了蛀虫。

就这样,这一周的周末邂逅老大哥,下一周头上就上了回程的轮船。

一来一去间,已有大半年的时光倏忽而去,笑明明则觉着隔了一世。

香港这地方,于她没有可留恋的,只是溽湿,暑热,失意。

惟有旅店老板,这老伯的慈祥,想起来觉着温暖。

他那自酿而不得法、微酸的米酒,他们一坐一立,一杯对一杯地喝下多少,不醉人,却会胀气,在愁肠百结的昼与夜里,带给了她人世间的体己之意。

几乎是前脚着陆,后脚太平洋战争就爆发,海陆封锁。

心里着急老大哥滞在香港怎么办,其实他是搭乘飞机,还比她早一天到上海。

但两人再次通上消息,却是要在几年过后了。

笑明明到了上海,立即回归老行当。

恰好有几班独脚戏和文明戏相拼搭班,去苏州演戏,她进去了。

她虽离开不算久,但滑稽行里倒有了新变化,独脚戏和文明戏掺在一起,生发出多场次的滑稽大戏。

这对笑明明有利,因她是文明戏出身,会演,而不顶擅长发噱。

并且,从香港回来,经受一次历练,她开窍不少,也泼辣不少。

先只是扮个无名的龙套,她却把这无名氏演得鲜龙活跳,于是戏分越加越多,这角色不仅有了名姓,还跻身前列,“笑明明”

这三个字也挂出牌去了。

此时,她的形容渐脱孩子相,脸型丰腴了一些,这改变了原先清丽妩媚的格调,显出一种妇人的气质。

那时节时兴细弯的眉,她便也将眉修得更细更弯,就多少有点妖冶。

身上也丰满了,过去做的旗袍有些紧,又手头拮据,不及做新的,裹在身上,线条毕露,但还没到局促,而是熟透的样子,就有另一派风范。

剧团在苏州大戏院演了十天半月,无锡的戏院又来接洽,于是,统往无锡。

无锡之后再到常州,在沪宁线一带往返。

郁子涵就是在这个时期登场的。

郁家本是苏南地区的大家,只是已经星散。

像郁子涵家,单门小户不说,还贫寒得很,但却不肯落架子,家中保留有许多世家的怪毛病。

小自不穿短衫,不吃猪头猪下水、黄金瓜这类杂碎,大至子弟不务商贾,不学手艺。

但其实,耕读为本的传统到了近代,说来容易做来难,“耕”

无田地,“读”

呢,多是要为所用的。

所以,家里就多是闲人,吃一星点可怜的地租,读几年私塾,因没有钱花销,所以都还老实,成天关在门里,对外面的世界一点不知道。

到了此时打仗,城外的几块地已经收不到租子了,只得将住家院子的前进出租,租给谁?就租给上海来演戏的滑稽剧团。

郁家的门户要么不打开,一打开就是这么个闹哄哄的世界。

戏班的生活总是喧腾异常,上午睡觉,睡到下午二三点,方才懒懒地起床开门,在院子里漱口洗面,晾晒衣服,不时唱念几句。

四五点钟光景就都出得门去到戏院点卯,这一去要到夜间十一二点才能回转来。

戏院里的戏散了,这里的戏却就开场了。

男男女女坐一院子,吃茶,说话,声音并不很高,因要照顾邻里,但语调很快乐。

演出的兴奋还未过去,又方才吃了消夜,这一餐消夜是一日以来为主的一餐,就必要消消食。

他们可坐到凌晨二三时,才会觉着困乏,然后回屋里睡觉。

苏州的月色好似特别的沁凉柔滑,人清爽极了,连睡意都是清明的。

郁家人通常是早睡的,因无事,又加饥寒。

不过镇日闲着,也是没多少觉的,所以,到了晚上,人睡在黑里,耳朵都竖起听前边的动静。

艺人们在一起,说着说着就要唱上一段,其中有个沙哑的女声,唱得最活络,各路方言小调唱起来都很是那个意思,最出彩的是一出“搓麻将”

,其中有学苏州官话的,竟丝毫不差。

到了次日午后,听见前进院子有声响,郁家人按捺不住,就要从门缝里朝外张一张,将人和昨晚的声腔对一对。

笑明明出来倒洗脸水,看见东屋的窗后,掀起一角素色布帘,一个少年人正朝外张望,那样子有些木呆。

在他看见笑明明以前,笑明明早看见了他,觉着好玩,便一笑。

他慌了,松手放下布帘,不见了。

那样子倒像个深闺小姐,十分有趣,笑明明就有了印象。

第二次看见他,他站在了院子里,与他小妹妹玩挑绷的游戏。

就是用根线绳,两头系个结,两手撑开,和对方互相挑,挑出花样,却不能乱和散。

这是小姑娘的玩意儿,可这少年,穿了洗白的毛蓝布长衫,藏在梨树的花影里,真像一个秀美的姑娘。

回眸间,看见笑明明,无端地红了脸,笑明明不由心里又是一阵好笑。

第三次,笑明明就与他说话了,问他要不要看戏,她可以带他进戏院。

他两手在身后交叠,靠在门框上,羞红了脸。

笑明明这回看清了他的长相,窄窄的长圆脸,因素净的生活而皮色清爽,几近透明。

鼻梁却很高,双目细长,单眼皮,嘴型柔和,下巴中间有一个浅窝。

真是清秀啊!

他没曾想笑明明会与他说话,窘得不知怎么好,最后只得退进门里,进去了,又回身向外偷望一眼,笑明明亦正探了头看他,两人都笑了,这就有了些默契。

以后,少年见了她,还是要躲。

逢到笑明明有兴致,逗孩子似地紧赶两步,作势追他,这时的逃就有些像游戏了。

但是,令笑明明万般想不到的是,当剧团离开苏州来到无锡,忽有一天,她正往戏院去,前边路上站了细条条一个人,却是少年他。

笑明明吃惊不小。

凡女演员,都有几个垂慕者,也不乏死追烂打的,但这一个到底不同,从来连自家院门都不大出,竟一跑跑到无锡。

笑明明不由傻了,以往姊妹淘里,常常交流的应付周旋的伎俩,这会儿一件也用不上。

两人呆立了一时,少年开口第一句话,竟像戏台上角色出场的自报家门:我叫郁子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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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最新长篇小说:《桃之夭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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