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记(2)
我请玛瑞亚到附近的中国餐馆用餐。
她精心修饰,早早坐在那儿等我。
大概很多年没人请她吃饭了。
饭馆生意冷清。
玛瑞亚显得有些拘束,话不多。
她讲起战时的荷兰和她的童年。
回来的路上,她的高跟鞋橐橐响着,那夜无风。
临走她请我上楼喝茶,我留了地址。
她的信追着我满处跑。
我搬家速度快,却还是被她的信撵上。
她每次都附上回邮信封。
我铁石心肠,扔掉。
这世上谁也救不了谁。
孤独的玛瑞亚!
二来美国前,在巴黎住了三个月。
先寄居在我的法文译者尚德兰家。
她离了婚,带两个孩子,住在巴黎郊区的小镇上。
她自己动手盖的房子,永无竣工之日。
每次来巴黎,她指给我其中的变化;新装修的厕所、楼板上刚踩漏的洞。
她喜欢抱怨生活,但不止于抱怨,而是英勇地奔忙于现实与虚无之间:教书、做饭、翻译、割草。
我有时担心,万一出现某种混乱怎么办?比如把书做成饭,把草译成诗。
她喜欢跳舞,芭蕾舞。
无疑,这有效地阻止了混乱。
我没见过她跳舞。
可以想象,在练习厅,她深吸一口气,踮起脚尖,展开手臂,旋转,保持平衡……我父母和女儿来到巴黎。
宋琳一家去度假,把钥匙留给我们。
他家在市中心,五楼。
旋转楼梯像受伤的脊椎吱吱作响,通向巴黎夜空。
我妈妈腿脚不好,爬楼梯是件痛苦的事。
这和我的噩梦连在一起——是我在爬没有尽头的楼梯。
夏天,巴黎成了外国人的天下。
我几乎每天陪女儿去公园游乐场。
我拿本书,在长椅上晒太阳,心变得软软的,容易流泪,像个多愁善感的老头。
书本滑落,我在阳光中睡着了,直到女儿把我叫醒。
那三个月,像跳远时的助跑,我放下包袱,灌够波尔多红酒,卯足劲,纵身一跳。
九三年八月二十五日,我带着盖有移民倾向标记的护照,混过海关,灰头土脸地踏上新大陆,毫无哥伦布当年的豪迈气概。
先在密西根州的小城叶普斯兰梯落脚。
第一任美国房东拉瑞,用狡黠的微笑欢迎我。
他是大学电工、市议员、民主党人、离婚索居者、两个孩子的父亲和一只猫的主人。
他除了拉拢选民,还加入了个单身俱乐部,在政治与性之间忙碌。
这一点他是对的:政治是公开的性,而性是私人的政治。
拉瑞很少在家。
我常坐在他家的前廊看书。
在东密西根大学选了门小说课,每周至少要读一本英文实验小说。
英文差,我绝望地和自己的年龄与遗忘搏斗,读到几乎憎恨自己的地步。
把书扔开,打量过往行人。
深秋,金黄的树叶,铺天盖地。
晚上,大学生喝了酒,显得很夸张,大叫大喊。
那青春的绝望,对我已成遥远的回声。
拉瑞的黄猫不好看,毛色肮脏,眼神诡秘——这一点实在很像拉瑞。
它对我表示公然的漠视。
饿了,也从不向我讨食,完全违反猫的天性。
以一个流浪汉的敏感,我认定这是拉瑞私下教导的结果。
白天,一只黑猫常出现在窗口,窥视着黄猫的动静。
有了房子的保护,黄猫不以为然。
两猫对峙,斗转星移。
我把黄猫抱出后门,黑猫包抄过来,低吼着,声音来自白色腹部。
黄猫毛发竖立,蹿到台阶下,背水一战。
黑猫虽占优势,但也不敢轻举妄动。
此后,黄猫知我狼子野心,不再小瞧,尽量躲着我远点儿。
九四年初,我搬到十英里开外的城市安纳堡。
不会开车,我在商业中心附近找了个住处。
那片红砖平房实在难看,但在由快餐店、加油站和交通信号灯组成的现代风景中却恰如其分。
我头一回动了安家的念头,折腾一礼拜,买家具电器日用品,还买了盆常青藤植物。
由于这些物的阐释,“家”
的概念变得完整了。
收拾停当,我像个贼,在自己家里心满意足地溜达。
我很快厌倦了同样的风景和邻居。
而旅行仍让我激动,每次坐进火车和飞机,都会有这种莫名其妙的激动。
一个美国姑娘告诉我:她最喜欢的地方是航空港,喜欢那里的气氛。
其实,旅行是种生活方式。
一个旅行者,他的生活总是处于出发与抵达之间。
从哪儿来到哪儿去都无所谓,重要的是持未知态度,在漂流中把握自己,对,一无所有地漂流。
我开始迷上爵士乐,想搬往昔日的美国。
徐勇帮我查报纸,打电话,一家家逛去,终有所得。
那条小街僻静荒凉。
木结构的小楼多建于二十年代,门脸颓丧,油漆剥落,但与爵士乐的情调相吻合。
那天晚上看房的人很多,中意者按先来后到,我排第五。
前面四位犹豫不决,让我得手。
写作往往是个借口,我坐在窗前发呆。
松鼠从电线上走过,用大尾巴保持平衡。
一棵柿子树在远处燃烧。
前廊有个木摇椅,坐上,铁链吱嘎作响。
我住二楼,房东老太太住一楼,却未曾谋面。
收垃圾的日子,一摞摞纸饭盒堆在门口。
一日,我坐摇椅闲荡,只见侧门推开,探出一根拐棍,够着地上的报纸。
我连忙弯腰递上。
老房东太老了,恐怕已年过九十。
她说话极慢,词儿像糖稀被拉开。
我突然想起她年轻时在摇椅上的身影。
她的律师儿子告诉我,母亲得了中风,多次住院,但死活不愿搬家,不愿离开这栋自打她结婚时买下的房子。
我这个搬家搬惯了的人,对此深表敬意。
她儿子的深宅大院藏在树丛深处。
太太和气,烤得热腾腾的饼干,一定让我尝尝。
他们有多处房产出租,却坚持自己割草。
每到周末,两口子出动。
戴草帽,备口粮,挥汗如雨为何忙?那劳动热情让我费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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