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与荣・下卷・第四章(4)
他两三岁时,有时一口气就问一上午。
大人们常常愕然:是不是中邪了?惟有他妈妈毫不为怪:他生来就是这样。
卒为什么过了河才能横走?不过河横走,就会乱了套。
过了河横走就不乱套?过了河就乱对家了。
自己家为什么不能乱?不乱才好打仗?对。
那车马炮横走不一样乱?他们乱没关系。
为什么卒乱就有关系?卒最小嘛。
最小就不能横走?这是规定。
谁规定的?古人规定的。
为什么要听古人的?古人最先说的。
那我现在最先说卒可以像车一样走,别人听吗?你说当然不行。
为什么不行?不行就是不行嘛……他发现:没有一个问题能问到底,大人不可能一直回答下去。
婴婴,我长大了,一定要问下去,问到底。
他不止一次看着星空憧憬地对表妹说。
一颗流星划破夜空不见了。
走,咱们找它去。
他们在流星消失的田野里到处寻找。
它是亮的,应该能找到。
他想知道:流星是不是石头,会不会烫手?然而,整整一个夏天,他们没有找到一颗流星。
在夜晚的田野中闪亮的只是萤火虫……邹芮琴平躺在床上,凝望着窗外的月光遐想着。
同屋的几个姑娘都已睡熟。
她伸直腿,抬起来欣赏着。
大腿,小腿,绷直的脚面,很长,很直,很健美,像芭蕾舞演员。
放下左腿,又抬起右腿。
反复轮换着,欣赏着。
她又站起来,脱下背心只戴着胸罩,走入窗前银子般的月光下,上下左右地端详自己,真干净,真年轻。
微笑着,她趴到窗台上看月光。
蟋蟀在歌唱,树啊,草啊,花啊,静静的,梦幻的,夜色真美。
她心中生出无限柔情,二十岁这个年龄真好。
她不希望年纪再大了,永远这样才好。
她眼前又浮现出陈晓时的形象,他微笑着。
她想着什么,眼里不时漾出憧憬。
过了好久,不知想到什么,微笑消逝了。
她目光恍惚了,陷入若有所失的惆怅中……陈晓时继续讲着话。
第二个问题,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解剖。
第三个问题,深刻全面地估计文化的发展规律。
第四个问题,我们对传统文化的态度。
我们对传统文化应持的态度,就是历史采取的态度。
在历史上,中国传统文化起过合理的作用。
它存在几千年,不是没有道理的。
而现在,历史对其提出了否定、批判。
我们这么多人的批判发言,这几年来各个领域的批判,都是历史在执行对传统文化的批判。
中国传统文化绵延几千年不是偶然的,是不依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它在近代、现代遭到批判,同样是不依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是历史首先提出的,我们的声音是历史赋予的。
自觉到这一点,就可以更有力地实行这一批判。
实际上,西方文明的进入,经济关系、政治关系方面的批判,早就在对传统文化进行批判了。
历史的发展本质是批判的,就如生命,每时都在批判这一瞬间,在批判中同时发展着新一瞬间。
这新一瞬间正是通过批判,吸收并综合了旧的一瞬间。
我们必须对“批判的继承”
这个口号的通常意义提出质疑。
在这个口号下,辩证法被简单化为机械的一分为二:对传统文化否定一部分,肯定一部分。
似乎全部工作只在划一条分界线。
好比吃饭,剔除骨头,吃下肉,就是批判的继承。
其实,深刻彻底的辩证法表现在:全部吃下去的肉,都要被我们的肠胃进行批判。
一切都被分解了,改变了,重建了,更新了,原来意义上的肉不存在了。
所以,我们停留在区别传统文化什么该批判,什么该继承,是非常懦弱的,甚至是空洞伪善的方针。
我们要做的工作,是对整个文化进行彻底的批判。
如果其中有什么因素今后留下了它的影响,那也完全是被重建了、更新了的。
现在惟一要强调的是批判的无情与彻底。
……夜晚,他和邹芮琴又在复兴路上散步。
“你小时候什么样,可聪明了吧?”
她突然问。
他笑了:还没人问过我小时候的事呢。
“我想知道”
可以。
我喜欢研究人的童年,那是研究人的好办法。
我小时候的事可多了,讲哪方面呢?我很小时住过南京,二层楼上,红色的地板地,家里买了一套新家具。
爸爸妈妈一出去就把我锁在家里,有时还把我绑在沙发上。
(“为什么绑起来啊?”
)怕我调皮呗。
我每次被锁在家里,都要把家里弄得乱七八糟。
我从来没有安分过。
我喜欢把家变来变去,箱子里的东西全翻到地上,床上的东西放沙发上,沙发上的东西装箱子里。
我喜欢爬上爬下,攀登一切可以攀登的高度。
我不喜欢秩序,不喜欢被管制,不喜欢被囚禁。
我至今不喜欢被“囚禁”
在任何地方。
不管是用锁、用房间、用户口、用工作、用事情、用伦理、用义务、用感情,用一切东西来囚禁我,限制我,我都在心理上反抗。
从小养成的。
幼年时,我跟着父母跑了很多城市,经常搬家。
颠簸的火车,发蓝发冷的天空在车窗外掠过着。
路边的树掠过着,长堤掠过着,长堤上长满了草。
电线杆一根接一根在车窗外掠过着,大地旋转着,山在天边慢慢旋转着,河流湖泊在大地上移动着。
天已经黑了。
车厢内的灯光昏黄。
在座位之间用箱子搭成了小床,他便睡在那儿。
父亲靠着座位瞌睡,母亲在照料他。
人们乱哄哄地挤来挤去,一个农村妇女抱着婴儿倚在车窗睡着了。
她的嘴半张着,很痴憨的样子。
下了火车,又换马车。
这是在南京城里了。
马在前面拉,车在后面像个小轿,和妈妈坐在里面。
马车夫扬鞭赶着。
住了没多久,又离开南京了。
那一天是夜晚。
家里来了许多客人,记得有楼下那个医生。
吃饭,忙碌,马车、汽车来了,搬东西,从楼上到楼下,乱糟糟。
汽车在街上飞驰,颠簸,路灯在街上掠过,大概是到了长江边的码头。
黑暗的大江,灯光闪烁,如梦境一般,觉得它特别大。
他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夜晚,多少年后,始终如梦般在眼前出现。
码头上来来往往的人都是影影绰绰的。
困倦中好像到了船舱。
只觉得江面很高,就在舷窗下,黑色的大江在神秘地旋转着。
时间很长,又很短,似乎是过了江,大江在他印象中是那两岸稀稀疏疏的灯火划出来的。
后来到了北京,又到沈阳。
沈阳在他印象中是一幢陈旧的、没有生气的五层楼房。
噢,我给你讲一件有意思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