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家父子(二)
儿子马多正值青春,长了一张孩子的脸,但是脚也大了,手也大了,嘎着一副公鸭嗓子,看上去既不像大人又不像孩子,有些古怪。
马多智能卓异,是老马面前的混世魔王。
可是马多一出家门就八面和气了。
马多的考试成绩历来出众,只要有这么一条,马多在学校里头就必然符合**主席所要求的"
三好"
与小平同志所倡导的"
四有。
马多整天提着一支永生牌自来水笔到校外考试,成绩一出来那些分数就成了学校教学改革的成果了。
学校高兴了,老马也跟着高兴。
老马在高兴之余十分肉麻地说:"
学校就是马多他亲妈"
这句话被绿色粉笔写在了黑板上,每个字还加上了粉色边框。
在一个风光宜人的下午老马被一辆丰田牌面包接到了校内。
依照校方的行政安排,老马将在体育场的司令台上向所有家长做二十分钟的报告。
报告的题目很动人,很抒情,《怎样做孩子的父亲》。
许多父亲都赶来了。
他们就是想弄明白到底怎样做孩子的父亲。
老马是在行政楼二楼的厕所里头被马多堵住的。
老马满面春风,每一颗牙齿都是当上了父亲的样子。
老马摸过儿子的头,开心地说:"
嗨"
马多的神情却有些紧张,压低了嗓门厉声说:"
说普通话"
老马眨了两回眼睛明白了,笑着说:"
晓得"
马多皱了眉头说:"
普通话,知不知道?"
老马又笑,说:"
兹(知)道"
马多回头看了一眼,打起了手势,"
是zhīdɑo,不是zīdɑo"
老马抿了嘴笑,没有开口,再次摸过儿子的头,很棒地竖起了一只大拇指。
马多也笑,同样竖起一只大拇指。
父子两个在厕所里头幸福得不行,就像一九八六年的马拉多纳在墨西哥高原捧起了大力神金杯。
老马在回家的路上买了基围虾、红肠、西红柿、卷心菜、荷兰豆。
老马买了两瓶蓝带啤酒、两听健力宝易拉罐。
老马把暖色调与冷色调的菜肴和饮料放了一桌子,看上去像某一个重大节日的前夜。
老马望着桌子,很自豪地回顾下午的报告。
他讲得很好,还史无前例地说了一个下午的普通话。
他用了很多卷舌音,很多"
儿化"
,很不错。
只是马多的回家比平时晚了近一个小时,老马打开电视,赵忠祥正在解说非洲草原上的猫科动物。
马多进门的时候没有敲门,他用自己的双象牌铜钥匙打开了自己的家门。
马多一进门凭空就带进了一股杀气。
老马搓搓手,说:"
吃饭了,有基围虾"
老马看了一眼,说:"
还有健力宝"
马多说:"
得了吧"
老马端起了酒杯,用力眨了一回眼睛,又放下,说:"
我记得我说普通话了嘛"
得了吧您"
老马笑笑,说:"
我总不能是赵忠祥吧"
马多瞟了一眼电视说:"
你也不能做非洲草原的猫科动物吧"
老马把酒灌下去,往四周的墙上看,大声说:"
我是四川人,**是湖南人,主席能说湖南话,我怎么就不能冒出几句四川话"
马多说:"
主席是谁?右手往前一伸中国人民就站立起来了,你要到**城楼上去,一开口中国人民准趴下"
老马的脸涨成紫红色,说话的腔调里头全是恼羞成怒。
老马呵斥说:"
你到坦桑尼亚去还是四川人,四川种"
凭什么?"
马多的语气充满了北京腔的四两拨千斤,"
我凭什么呀我?"
我打你个龟儿"
您用普通话骂您的儿子成不成?拜托了您呐"
老马在这个糟糕的晚上喝了两听健力宝,两瓶蓝带啤酒,两小瓶二两装红星牌二锅头。
那么多的液体在老马的肚子里翻滚,把伤心的沉渣全勾起来了。
老马难受不过,把珍藏多年的五粮液从床头柜里翻上桌面,启了封往嘴里灌。
家乡的酒说到底全是家乡的话,安抚人,滋润人,像长辈的询问一样让人熨帖,让人伤怀。
几口下去老马就吃掉了。
老马把马多周岁时的全家福摊在桌面上,仔细辨认。
马多被他的妈妈搂在怀里,妻子则光润无比地依偎在老马的胸前,老马的脸上胜利极了,冲着镜头全是乐不思蜀的死样子。
儿子,妻子,老马,全是胸膛与胸膛的关系,全是心窝子与心窝子的关系。
可是生活不会让你幸福太久,即使是平庸的幸福也只能是你的一个季节,一个年轮。
它让你付出全部,然后,拉扯出一个和你对着干的人,要么脸对脸,要么背对背。
手心手背全他妈的不是肉。
对四十岁的男人来说,只有家乡的酒才是真的,才是你的故乡,才是你的血脉,才是你的亲爹亲娘,才是你的亲儿子亲丫头。
老马猛拍了桌子,吼道:"
马多,给老子上酒"
马多过来,看到了周岁时的光屁股,脸说拉就拉下了。
父亲最感温存的东西往往正是儿子的疮疤。
马多不情愿看自己的光屁股,马多说:"
看这个干什么?"
老马推过空酒杯,说:"
看我的儿"
马多说:"
抬头看呗"
老马用手指的关节敲击桌面,冲着相片说:"
我不想抬头,我就想低下头来想想我的儿子。
--这才是我的儿,我见到你心里头就烦"
喝多了"
马多冷不丁地说"
我没有喝多"
马多不语,好半天轻声说:"
喝多了"